过完七夕, 立秋就近了。
三伏天里,天气越发的热。
天地间热气蒸腾,仿佛在蒸笼里一般, 便是在摆了冰盆的房间里,总也让人觉得闷闷的。
这样的天气, 就显得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山涧越发的舒适了。
陆明华几乎都想住在这里了。
潭里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竟一直都有几朵花绽放, 余下的莲蓬渐渐长成,莲子一日比一日的饱满, 倒也别有趣味。
正午的时候, 陆明华已经放弃了回去用膳, 她准备在这里避到傍晚了再回去。
石头上到底太硬了些, 她琢磨着用不用搬个软榻过来, 正有些犹豫,结果就在这天早上, 发现那潭边多了一张竹床。
通体碧绿,显然是新砍的竹子, 被人细细编好, 显然是刚做好没多久。
她第一个反应是看向大石,结果没人。
人呢?
不由疑惑,陆明华手中的团扇轻轻抵住下颌, 左右看了看。
“济安?”
她唤了一声,却不见人答应。
“元济安?”近日里元济安也常在这山涧里待着,陆明华早已习惯,不觉得他会离开, 就又叫了一声。
“我在这里——”一道带着回响的声音响起。
陆明华一时分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左右看了看,才朝着下游走去。
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悬崖,水流从缝隙流向下游,间或从石上砸落,形成一个个小瀑布。
“小姐。”几个丫鬟有点担心的唤了一声。
陆明华表示无事,小心翼翼的站稳,探头向下看去,却见下面的水潭正好被浓荫遮蔽,竟然什么都看不见。
正想着会不会是弄错了在上游,就见那枝叶一阵晃动,元济安拨开枝叶,正站在树枝上冲她笑起。
满目阳光灿烂,落在他的脸上,他冲她挥了挥手。
“在这儿呢。”
“你去哪儿干什么。”陆明华好奇的问。
“我在这儿绑了一个吊床,你要看看嘛?”燕元华问。
陆明华还没有见过吊床,倒是很想看一看,就点了点头,左右看看,问了句,“怎么下去啊?”
燕元华是直接踩着石头跳下去的,可陆明华自然不能如此。
他左右看看,指了靠近山壁的边缘,哪里的石头要显得缓一下,小心一些应该能下去。
陆明华一看就迟疑了,对她来说,难度似乎有些大。
但让她放弃,她又不想。
她走了过去,一众丫鬟忙不迭的轻声阻拦,可哪里拦得住她。
“小姐。”晓春大着胆子拉住了她。
“放心,没事的。我小心些就好。”下定了决心后,陆明华竟然感觉到了些许跃跃欲试。
这种从未做过的事给与她的惊奇和新鲜感都是无与伦比的。
几个丫鬟拦不住,只好苦了脸准备舍命陪君子。
陆明华却没准备让她们一起,挥挥手让她们留在原地,免得添乱,自己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扶着崖壁上生出的小树,顺着一块块大石就往下走去。
燕元华候在下面,看到那道浅碧色的身影一点点向他靠近。
陆明华放轻了呼吸,丝毫不敢大意,努力了半晌,等到终于走下最后一块大石,踩到崖底的时候,才算松了口气。
“还好吗?”她面上都是红晕,一双眼睛难得的睁大,圆圆的,看着竟有些可爱,燕元华不自觉的瞩目了片刻,嘴角笑意上扬,伸手取出一块丝帕递给她。
“没事,我真的下来了——”陆明华没有注意他,转而抬头看着眼前的崖壁,满脸欢欣,口中惊叹道。
“我都做好了英雄救美的准备了,没想到明华这样厉害,竟然没给我机会。”燕元华笑道。
他总是这样打趣,陆明华倒是有些习惯了,闻言只是抬眼嗔了他一下,往另一边看去。
只见崖上生着一棵大树,便是之前挡住水潭的那颗,那树枝丫粗壮,两根枝丫间绑着一块竹子编成的东西,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也是新绿新绿的,看着应该是和上面那张竹床一并做出来的。
“这就是你说的吊床?真的能睡吗?”陆明华惊奇的问,朝着那边走去,见着山涧中间晃眼的日光,加快了几步,赶到那边的阴凉里。
燕元华慢了一步,一抬眼瞧见她举起团扇遮住自己,行进日光里,幽静的山涧中,她仿佛被这山川孕育出来的精灵般,灵动,轻盈,美好。
他忽而想,这样惊艳人心的一幕,他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脚步顿住,他竟是看的怔了。
“济安?”回眸看他不动,太过耀眼的光芒让她一时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陆明华就叫了他一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燕元华低念了一声,从前看屈原的山鬼,只觉辞藻华丽。今日方知,那女郎是何等的动人。
“什么?”他声音很低,陆明华听得若有似无,便又问了一句。
“没什么,”燕元华大步走近他心慕的女郎,笑道,“这个自然是能睡人的,明华可想试试?”
陆明华眸光轻垂,猜到了刚才燕元华的那句话,却又有些不确定。
她一时有些心神不宁,闻言竟也忘了回应。
“明华?”燕元华笑着看她。
他总是在笑,自在惬意,又有些漫不经心。
偏他看她的眼神,又好似很是专注般,陆明华忍不住就有些恼了,恼自己胡思乱想,自找烦恼。
她按下心思,抬眼看向那所谓的吊床,摇摇头,说,“我不行,我上不去。”
那床吊在树上,下面是水面,左右不靠,只能爬树。
可这个,她是真的不会。
他可以抱她上去——
燕元华也就想想,目光在陆明华面上流连刹那,恋恋不舍的收回。
“那我只好让你看看了。”他笑,身形利索的踩上树,在枝叶间身影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了吊床上面,然后即轻又快一跃而下,顺势躺在了吊床上面。
吊床晃啊晃,离着水面也就半臂左右,仿佛触手可及般。
燕元华枕着胳膊侧头看向陆明华,眉眼飞扬的笑着。
陆明华微微睁眼,忽然有点也想去试试了。
“想不想试试?”
“可我上不去。”刚才还能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现在再说,陆明华就有些遗憾了。
她看着燕元华,眸中是不自觉的期待。
燕元华心中又沉又快的跳了几下,他起身上了树,走到另一处枝丫。
陆明华看着他快要走到自己上面,下意识后退几步,继续看着。
跟着就见一个东西坠下,是——
“秋千?”她瞧着缠绕着树藤,木板被打磨的格外光滑的东西,惊讶的说。
燕元华笑了,他跳下树,伸手拽过悬在水面上的秋千,看向陆明华,“要试试吗?”
“要!”巨大的惊喜袭来,陆明华只是迟疑了短短片刻,就肯定的说。
她走过去,本想自己扶着秋千,可燕元华却没有松手。
“你以前坐过吗?”他问。
陆明华摇头。
“那我先帮你扶着,”燕元华不放心的说。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站在那里拉着秋千,陆明华若是坐上去了,岂不就跟靠在他怀中一般了……
面上微热,她想要拒绝。
“不能大意,万一受伤了就不好了。之前就有人坐秋千第一次没注意,掉了下去。”燕元华这话说的端的是正经严肃,至于有没有小心思,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陆明华的确不太了解这个,但想着燕元华不会骗她,又实在好奇,就定了定心,上前两步转身,坐了上去。
燕元华低头,可以看见她如云般的发髻,青丝垂在身后,随风轻动。
仿佛,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人笼入怀中。
“握紧了。”他握住绳索的手捏紧,青筋分外显眼,提醒了一句,素来清朗的声音微低。
明明看不见,可陆明华却好似能感觉到身后男人高大的身影,心中也忍不住快了两拍,努力了才忍住那点慌乱。
“好了。”她依言照做,听话的应了一声。
“嗯。”燕元华被她这副乖巧的样子弄得心都在发软,忍不住笑出了声,同时轻轻松开了手。
“呀——”秋千荡开,猝不及防之下,陆明华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只觉小腿湿意弥漫,却也来不及去看。
对面的崖壁被拉近,然后又倏地变远,她心跳急促,不由自主的更加握紧绳索。
如此几个来回,才算勉强平复了心绪。
燕元华站在岸边看着,肩背紧绷,比陆明华还要紧张,生怕她掉了下去。
秋千的速度缓缓变慢,陆明华总算恢复了些从容,仔细一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绣鞋竟划进了潭水里。
又是一荡,她轻轻抬高了腿,恰好避过水面,却见绣鞋和罗袜早已湿透,便是裙角,都布满了水渍。若是往常,她定要觉得不适,可眼下只觉有趣。
又是一个来回,等到这次,她放下了脚,眼见着水面被她划开,水花溅起,不由笑开。
一次,又一次。
秋千慢下,她有些不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让它继续荡。
“我要推了,你小心。”这时,燕元华忽然说。
“嗯?”她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下意识抓紧了绳索。
透着热气的手掌在肩背上一触即逝,秋千得了力道,再次荡起。
水花飞溅,然后落在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陆明华止不住的笑着,感受着背后一次又一次传来的推意,渐渐从不自在到喜欢。
这般玩了半晌,她的头越发的晕了,在燕元华再一次推她的时候,只好欢笑着开口,道,“好啦好啦不要推了,我头好晕,我要下去。”
说着话,陆明华准备等秋千停下再下去,却忽然感觉绳索一紧,她就被燕元华拉了回去。
“怎么头晕了,还好吗?快下来。”燕元华没坐过秋千,之前看那些姐妹们坐也没发现头晕,不由有些紧张的问。
“没事没事。”这人向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模样,难得见他紧张,陆明华下意识笑起安慰,道,“就是有些不习惯,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闻言,燕元华才放心。
也是,陆明华向来一举一动娴雅从容,怕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激烈的活动,难免会如此,倒是他刚才没想到。
“那你别忙着动,坐会儿再下来。”燕元华看她准备起身,口中叮嘱,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
这样骤然起来,怕是要晕的站不住的。
陆明华听话照做——
不听话也没办法,她只是稍稍动一下,还没站起来呢,就感觉更晕了些。怕是刚站起来就要天旋地转了。
这样休憩了片刻,晕晕的感觉退去,陆明华长出一口气,忽觉有些疲倦。
刚才玩的高兴的时候没觉得,如今情绪放松下来,倒觉得累了。
慢慢站起身,这次燕元华没拦她,她小心翼翼的走出几步,离岸边稍远,眼尾就见秋千荡出,陆明华一抬眼,看见燕元华收回了手。
“你刚才一直拉着?”她一惊,刚才晕晕沉沉的,竟然没发现。
“还晕吗?”燕元华没有回答,笑着问她。
想要摇头,却发现只是一动就又开始晕,陆明华不由得晃了晃。
“别动。”燕元华飞快过去,伸出手准备搀扶。
伸手按住鬓角,陆明华是真的不敢再动了。
“先坐下,到这里。”燕元华寻了处大石,随便拿衣袖擦了擦,看向陆明华。
眼睁睁看着他衣袖抹过,陆明华好笑又无奈。
“拿帕子擦就好,怎么总是折腾你的衣服。”这会儿不是推辞的时候,她缓步走过去坐下,看向燕元华说。
“衣裳而已。”燕元华还是这个回答,实际上,他刚才完全没想起来帕子的存在。
“好了先别说话,你先休息一会儿。”看着陆明华还要说话,燕元华忙开口制止。
陆明华这会儿的确晕着,就轻轻嗯了一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闭目休息。
燕元华坐在一旁,隐晦而克制的注视着她平静温柔的睡颜。
一看就是许久,直到见着陆明华眼睫轻颤,才忙收回视线,而后又看去,装作一副刚发现的样子,说,“你醒了?好些了吗?”
陆明华试着动了动,不由笑开。
“好了,没那么晕了。”
燕元华很是明显的松了口气,打趣道,“没事就好,要是见你回去了还这样,李嬷嬷以后见了我怕就要恼怒了。”
“乱说,李嬷嬷才不会。”陆明华替自家嬷嬷辩解了一句。
“确定?”燕元华笑着反问。
陆明华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燕元华也就笑,有点吃味她这样维护那嬷嬷,心道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待遇。
“你怎么在这儿弄了吊床?”自觉说了不实之言,陆明华有些赧然,引开了话题。
“我准备在这里午睡。”
“也是,那石头上可没有这里舒服。”
“的确,看见那床了吗?我吩咐他们的时候顺手一起做的,你也不用枕着石头睡了。”
“还好……”没想到那床真是给自己准备的,陆明华一时复杂。
“你不会又想说不用吧?”燕元华抢先说,“你也说了,石头可没有床舒服,可莫要推辞了。”
他把话说到这里,陆明华也就不好拒绝,笑着应了。
树荫下,两人对视轻笑。
涟漪暗生,风也温柔。
晚上,万籁俱静。
陆明华拿着一卷楚辞,细细看过上面那首山鬼,神思忽远。
想来是她想多了。
可想着燕元华看不到丝毫异样的神情,陆明华又压下了自己的猜测,对于这样猜测自己的友人感到些许愧意。
那样光明磊落的一个君子,她不该那样想他。
不好,实在不好。
于是,等到第二日见到燕元华时,她昨日方才升起的那些涟漪,便就又散去了。
就这样,闲来秋千嬉戏,累了枕着竹床小憩一会儿。
这般热的天气,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几日过去,天气越发的闷热,乌云自天边翻滚而来。
一场大雨,转瞬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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