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五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这位二皇子相貌秀美,尤其是眉眼之间的轮廓,和吴贵妃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然含着一段多情。
但萧青鸾第一眼与他对视,就微微皱眉,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
笑得好假,连那副悠然下棋,故作轻松的姿态也很假。
按照她的记忆,宣景可是个心口不一的笑面虎。虽然脸上春风和蔼,但若不是顾忌她掌握了把柄,宣景早将她也扔下船淹死了。
压下心底的不喜,萧青鸾浅浅微笑,从善如流地屈膝行礼。
“参见齐王殿下。没想到在天寒地冻时来游湖,还能有这样的偶遇。殿下不惧风雪,真是位风雅之人。”
“早闻五小姐盛名,又在翰林院得见萧公子,今日一会,孤王也算是得偿夙愿了。”
宣景的目光向她身后扫视,珠绣两人面上一僵,只好退让到一旁。
他这才满意地弯了弯嘴角,示意一旁侍女搬了圆凳过来,正摆在棋盘一边。
“请坐。”
居心不良,这是个什么位置?
萧青鸾眼神一动,注意到宣景对面还有一名不认识的外官。看衣衫服色和相貌,应该就是那甘州来的通判了。
她这一坐,就是坐在了二皇子和通判官的侧面,还矮了一大截,这不就是个捏腰捶腿的丫鬟位么?
“谢殿下赐座,但我刚从外面来,身上冷得很,膝盖也弯不下去。”
察觉到对方的刁难,萧青鸾果断调转脚步,朝角落位置走去。靠在火盆边坐下,她手里还迅速一捞,拿起了墙角的火钳。
“我还是坐在这里替殿下拨炭烧火更好。”
这应对十分灵活,不卑不亢,倒叫宣景微微一愣,不怒反笑起来。
“哈哈哈哈……想不到萧五小姐还这样怕冷。那可奇了,我这龙船上炭火旺盛,温度宛如春夏你都受不了,又为何非要在雪天游湖?”
“我方才见着,你那艘画舫不大,想必宁远侯也不会这样放心,就让二位小姑娘单独出游吧?”
二皇子意味深长的语气,明摆着就是在质问她船上还有什么人。萧青鸾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想到他肯定没看见王无咎,面上还是毫无波动。
“这……殿下,恕我直言,我们姐妹二人是在访客路上乘兴而来的,家人们还不知道。”
宣景探究的目光投来,萧青鸾撇开眼神,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丝紧张和害羞的神色。
“私自出游是我不对,还请殿下帮忙保密,不要叫叔父和婶娘担心。何况……方才我们刚开始泛舟,就听见有人落水,都在忙着出手相救。这份功德,也足以抵过私下出门的过失了吧?”
“我想殿下一向心善,自然能理解‘人命关天’是什么意思的。带走那个乐妓是家姐冲动了,但她绝对是出于好心。一旦对方醒来,我们便会派专人送回齐王府,绝不让殿下担忧。”
“原来如此。”
宣景与身旁官员交换了眼神,不紧不慢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落水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
萧青鸾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摇头否认。
“方才江面上一片冷雾,我连殿下的楼船都没看清。要是能看到侍卫们的衣服打扮,我肯定就绕开了,怎么敢靠近打扰?不过……这姑娘衣着华丽,裙衫也是特制的。她应该是踩到了裙子,或者绊倒了自己才落水的吧?”
萧青鸾言谈自然,抬眼一看,迷茫中有几分胆怯,几分好奇,也不似作假。
听到这儿,宣景心头顿时一松。
姚善才还在昏迷,萧青鸾虽然救了她,但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她就是误打误撞,见义勇为而已,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宣景低头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
“不必把人送齐王府了,就送去教坊司吧!那名落水女子是教坊司的乐妓,姓姚。琴艺冠绝京城,若是一场意外就落下病根,那还怪可惜的……”
“原来是一位有名的琴师!怪不得我方才远远听见了《碧海潮生》的乐曲声,果然不俗。”
萧青鸾恍然大悟,抬眼笑道:“只是这乐曲本是我作的,应当还有琵琶、笛、洞箫等五位乐师一同演奏。殿下可得记得提醒她们,别叫人因为担心姚姑娘的安危去船舷边观望,一个接一个的,又不小心滑下水去了。”
宣景盯着她看了会,眼眸里的情绪闪烁不定,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愧是萧五小姐,心思果然周全。孤王从前居然不得与你相识相交,今日一见,实在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啊。”
“萧青鸾既不是朝廷命官,也没有故交旧谊,怎么配让殿下劳心费神呢。若是殿下喜爱音律,多关注钟灵书坊的近况就行了。教坊司里多才多艺的人不少,若有意愿,书坊都愿意帮忙著书立说……”
萧青鸾背上出汗,被火盆熏得闷热的很,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可很遗憾,宣景油盐不进,硬是留她喝茶下棋,闲聊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放人离开。
萧青鸾乘着小舟回到码头,微笑的面容顿时就沉了下来。
“这下麻烦了。”
她留在船上的这段时间内,宣景的手下肯定不会闲着,而是前去追踪姚善才一行人,甚至围住萧家医馆了。
只是不知道王无咎和苏昌够不够聪明,能不能将姚善才护在手里。
甘州天灾之事有多严重,朝廷闲着还蒙在鼓里,而姚善才就是二皇子密谋的第一见证人,可不能随意就被抓走啊!
匆匆上了马车,萧青鸾没料到的是,车上早就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宣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车上?!
萧青鸾顿时吸了口气,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神色。
“不必拘谨。我只是听说你独自去见二皇兄,有些担心罢了。”
宣凛放下手中把玩的金叶,对萧青鸾微微一笑,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就放松下来。珠绣扶着萧青鸾的胳膊上车,立刻识趣地离开,只留下萧青鸾和宣凛两人对话。
眼睁睁地看着贴身丫鬟跑了,萧青鸾轻咳一声,挪了挪位置,反倒不自在起来。
她没法忽视车厢里狭小的位置,另一个人就坐在身边,从刚刚开始,就散发着比手炉还要明显的热度。
“三殿下的消息好快,难道是萧家医馆也有你的眼线不成?”
萧青鸾定了定神,微笑着推测道。
“还是说和上次一样巧合,三姐姐一行人送姚姑娘回程,半路就恰好碰上了呢?”
“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你一出城,就有秦王府的眼线在关注着你。”
宣凛伸展了一下手臂,闲适地朝后靠在软垫上。
萧青鸾这时才注意到,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领口处的狐毛随着呼吸抖动,给那冷峻的容貌平添了几分贵气和柔和。
“萧家医馆不安全,我派人通知了萧衡,已经把姚善才带走藏匿起来了。说说看吧,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打扰了二皇兄游乐,他有没有怎样为难你?”
萧青鸾的目光盯着他的领口,盯到这时,才眨了眨眼勉强回过神,又默默地将眼神收了回去。
“他……他做贼心虚,哪有本事为难我?”
不得不说,宣凛的出现,确实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得知姚善才已经安全了,萧青鸾不由得心底一松,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来。
甘州雪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宣景要越过朝廷百官私下处理,一旦被揭露出来就是犯了大忌。
自古以来,身处最高的帝王都是多疑的。更何况当今陛下大病初愈,身体大不如前,心态也必然会产生患得患失的变化。只要得知真相,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宣景。
只要她掌握了姚善才这个证人,就是掌握了主动权!
面对事情不能坐以待毙,几乎是电光一闪,萧青鸾就动了借此机会大闹一场的念头。
注视着她波光粼粼,变化多端的眼神,宣凛禁不住沉吟了片刻。
“你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我们睚眦必报之人就是这样笑的。”
萧青鸾扭过头,笑眯眯地怂恿道:“齐王身边有各色美女围绕,官员奉承,三殿下却门庭冷落,大冷天都没事情要做,到处溜达,看来是被欺压排挤的不轻。”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起公报私仇?”
“有意思。”
被“冷落”的三皇子凝视着她,大约猜到了萧青鸾的想法。
她要借此机会,挑拨太子与宣凛再起纷争。这是给家族出气,更是给刚平静下来的朝堂再添一把火。
而最好的结果……便是这两位皇兄两败俱伤。
不知为何,宣凛可以从萧青鸾的身上感到一种独特的疏离感,他很笃定,眼前的少女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如同冰湖一样透彻晶莹,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看不见的火。
这团火不属于任何一方,她谈论起刀光剑影的朝堂纷争时,就好像无论太子,还是二皇子,全都是早已死去的人,一样平等,一样无所谓……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宣凛的瞳孔微微紧缩,认真地伸出一只手,捏住了萧青鸾的脸。
“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他认真道:“但最好不要看着前面的虚空笑,会显得有点……”
萧青鸾吃痛,柔软的皮肤上立刻多了一个手指印,如同荔枝冻般被捏得变了形。
“有点什么?”
宣凛只觉得心脏在胸腔内颤抖了一下,几乎是被人打了一拳,立刻松开了手指。
“……有点傻。”
话音刚落,他就掀开了厚厚的门帘,飞身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萧青鸾吓得惊呼一声,立刻趴在窗口探望。
只见有一队骑士飞快追上,与宣凛汇合在一处。宣凛就好像没事儿人似的,轻松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儿就卸掉了冲击力,飞速上马离开了。
萧青鸾:“……”
武功高强就是好,这样都能来去如飞。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也要学骑马!
……
送两个孩子出门的时候,钟氏还是轻轻松松,笑容满面的。可看到萧凤突然回来,后面还紧跟着萧衡,她顿时就心生不妙,笑都笑不出来了。
萧凤一回府,就焦急地拉着钟氏回房,压低了嗓音紧张不已。
“娘,我们今天游湖遇上大事了!”
她拿着自己沾湿的裘皮大衣,将救助姚善才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担心。
“现在青鸾让我们先回来,自己去和二皇子解释了。像我们这样横插一脚干预齐王的决定,家里不会被针对,或者刁难吧?唉……我也知道这样不合适,但是齐王殿下也太过分了!”
萧凤用力捶了一下桌面,愤愤不平。
“乐妓只是说错了话,他就要草菅人命让人淹死在冰湖里,我实在是看不过眼!”
钟氏没想到,只是出去玩耍一趟,萧青鸾就又惹上了大麻烦。
王家的事情还没解决呢,这怎么就和二皇子对上了?
“快,快派人去留雁湖接青鸾,另外也告诉侯爷快点回来商量怎么办!”
钟氏捂了捂额头,头痛道:“还有无咎……他可是皇后母家的人,与齐王更是死敌……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就是娘白担心了!无咎哥哥可比你想的聪明许多,知道自己刚来京城,不宜在上任前牵扯太多。因此和我送姚姑娘到医馆就离开了。”
萧凤扑哧一声,眼珠一转,就笑了出来。
“娘,你是没看到,方才他被青鸾那个大胆的样子惊的呀!怕是佩服不已,又敬畏不已,这亲就看他什么时候提了……”
一说起萧青鸾的婚事,萧凤就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在。
反正这次出游,她对王无咎的印象不差,觉得对方是个开朗大方,博学多才的世家子弟。
若是他真心要娶萧青鸾,自己多一个妹夫可以交流也挺好的。
“你呀,又在开妹妹的玩笑!”
钟氏用手指点她额头,狠狠戳了一下。
没多久,听闻萧青鸾也回来了,她就忙叫人召集全家,关好门窗,一起聚集到安隆堂内说话。
……
萧衡接到宣凛消息的时候,颇有些意外和震惊,等到萧青鸾也回到家中,他看这个妹妹的眼神就更加古怪了。
萧青鸾和三皇子是不是约好的?
甘州大灾,私自串联,谋杀乐妓……这么大的事儿,游个湖说碰上就能碰上。不声不响之间,她居然就把人保了下来,还将这个机会递到了自己手上!
只是他一向严谨惯了,只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并没有直接问出来。
另一边,萧启被一大堆消息轰炸,眼花缭乱,差点儿背过气去。
“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衡看了低眉顺眼的萧青鸾一眼,抢在前开口,把已经知道的消息解释了一遍。
“父亲,这齐王殿下不但结党营私,隐瞒甘州大灾如何救治的问题,还要谋害姚姑娘的性命。我们好不容易领先一步,有了证据,为何不能借此发难?”
“真是胡闹!”
萧启摸了一把胡子,眉头紧皱,用力拍了一下扶手。
“你们不知道,齐王身后毕竟还有吴贵妃。昨天吏部刚定下了对王氏父子的封赏和升迁,陛下为了安抚她,立刻就恢复了她的协理六宫之权,可见他们有恃无恐。这是我们一家就可以扳倒的吗?”
“贸然上奏,不但惩治不了恶行,恐怕连你我也讨不了好!”
这话萧衡就不愿意听了,“难道因为皇帝宠爱嫔妃,满朝文武就得无视罪过,任其作威作福?”
“可以将消息和人证都交给太子一派的人,比如说崔尚书……”
“崔尚书未必不是同样的想法,逡巡畏义。”
萧衡眉头一挑,姿态越发昂扬,“任人唯亲是君上不对,依我看更该直言相谏,将真相大白,杜绝陛下的暗中包庇。”
“你……你这孩子!就是个直性子。”
萧启苦笑一声,伸手指着萧衡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他也只能瞪了这个性情耿直的儿子一眼,又看向低头不语的萧青鸾。
“青鸾,你心里怎么打算的呢?”
萧启眼底的情绪闪烁不定,既有欣慰,也有担忧。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萧青鸾摆在了和萧衡一样的位置,认为她必定有一番自己的准备。可是作为长辈,看到这样异乎寻常的孩子,心里都是一边骄傲,一边害怕的。
“将姚善才交给秦王府看管,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事态也会越变越复杂,真难为你想得出来!叔父老了,胆子实在是比不上年轻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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