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动了真怒,太子和皇后都白了脸色,立刻在旁边跪下。
其中太子尤其显得畏惧,好像老鼠见了猫,浑身抖如筛糠。
“父皇息怒!这都是儿,儿,儿臣无能……”
“还有你,毒妇!”
皇帝越发烦躁,丢下瑟瑟发抖的太子,转身就指向慌乱的皇后。
手指颤抖间,眼底还泛着鲜红的血丝。
“长幼有序,长幼有序,成天念叨着要朕宽容些,给太子历练的机会。朕这次给了,结果呢?表面上太子监国,实际却是你自己窃取大权,用太监干政!”
“臣妾没有!”
皇后不停摇头,委屈地呜咽着,泪水顿时淌了满脸。
“陛下怎能这般疑心臣妾?臣妾只是担心太子软弱,会受人要挟……”
“朕不要听借口,谁不知道你身边这些奴才都是老人,没一个不是你亲自□□出来的!别处死几个人也就罢了,你有没有想过,静海还在广福寺内修行?”
皇帝根本没理会她,粗粗喘了几口气,自顾自怒道。
“她虽然出家,到底还是皇家血脉。万一伤了她的性命,百年后你要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听他说到广福寺,皇后瘫软在地,深深地低了头去。
她这时才逐渐清醒,此番行为过于冒险,已经算是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因此浑身微颤,不敢再多一句话。
所有人都察觉到皇帝的情绪激动,似乎是丹药的副作用又上来了。但这怒火宛如火山,喷薄而出,无人敢直接面对,直接阻止。
耳畔回荡着急促脚步声,萧青鸾收敛笑容,微微叹息。
皇后在宫中这么多年,经历过多少风雨飘摇,危机四伏之时?
从前的宫斗争宠只是小打小闹,皇帝尚且能够保持理智,赏罚分明,不失体面。
可如今,情况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随着年龄增长,这位碌碌无为的国君越发昏庸暴戾,任性而为,难以控制情绪。加上他身体抱恙,在某些方士鼓动下乱用丹药,大越的朝堂氛围只会越来越差。再过几年,必然是一派衰败的末世之象。
眼下不过是被辱骂一通,皇后这就忍受不住了?
“朕还有话问你,萧青鸾。”
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阴冷,低沉,宛如暴雨前的风。
“你说的那两句不错,国家大事非同一般,不能当做儿戏。萧衡虽然是冤枉的,但你以下犯上,不但没有减轻他的错处,反倒又给萧家添了一重乱子!”
“私自搜查民居,还窥探军器监隐秘。哼,哪怕你是为了兄妹间的情谊吧,照样难逃死罪。”
萧青鸾默默抬眼,看了他一眼。
眼中的不满渐渐散去,最后宛如湖水,只余下了一片风平浪静。
死罪?
换做前世,她也许会害怕到颤抖求饶吧。但对现在的她而言,这类恐吓之辞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若是不敢大胆展示自己的价值,她又如何改变命运,在乱世中撑起整个家门?
“陛下不但认定我窥探机密,恐怕心里还想着该如何惩罚三皇子吧?”
萧青鸾微垂下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神色间不但没有惶恐,反而露出了笑意和骄傲。
皇帝一愣,恍惚之间,眼前好像出现了胡太傅、崔尚书等刚直老臣的脸。
他也知晓,最近几年自己疏远朝政,朝中清流常有吹毛求疵,直言上谏的行为。因此每隔几个月,他便要敲打一遍,杀几个人,好叫这帮孤高自诩的文人认清君臣之分,乖乖闭上那张讨人嫌的嘴。
但无论下旨惩罚多少人,没过多久,还是会有不怕死的补上来,甚至以命相谏,悍不畏死。
那时候,他们可不就是这幅神情么?
那是仿佛无所畏惧,笃定自己所作所为皆是正确的样子!
“其实您大可不必担心泄露。”
萧青鸾轻启薄唇,缓缓说道:“这火药配方一开始就是我提供的,所以我能一眼就认出来。”
众人呼吸一停,耳边一阵空白,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王皇后,脱口而出一声惊呼。
“你说什么?”
“不仅是火药配方,还有哥哥的救灾奏疏,父亲的财政条例,白羊书院的课业安排,都有大半是出自我手。”
萧青鸾目视前方,冷静地继续道:“陛下若是执意要判我死罪,我无话可说。只是我做这些事,本是出自一片赤诚,想着有功于民,有助于世,没有丝毫居功自傲,违逆君上的想法。若有冒犯之语,也仅限于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
“为了几句情急之言而杀有用之人,让忠诚之士离心离德,陛下最好想想,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
宣景下了拜帖,和萧启约在一处别院见面。
齐王殿下谈笑自若,举手投足一丁点架子都没有,完全就是从前那样风度翩翩,平易近人。
“孤王一向仰慕侯爷才华风范,之前就想见一见侯爷了。只可惜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太多,才导致误会重重,总是缘悭一面啊!”
萧启缓步来到亭中,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殿下客气了,下官不甚荣幸。”
“哈哈哈哈……侯爷不愧是老而弥坚的朝廷栋梁,真是涵养过人!萧衡负责的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人都被急传入宫了,您竟然还能面不改色。”
宣景言语间隐含嘲讽,充满了幸灾乐祸,仿佛笃定了萧衡就要倒霉。萧启早就接到家人报信,如何会听不出来?
只是从始至终,他都面色如常没有任何恐慌,仿佛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连给宣景倒茶时,都是面带恭敬,手上的茶壶都拿的稳稳当当。
萧启油盐不进,他就好像对着一块棉花团说话!
宣景笑容渐渐淡了,耐心散去,干脆开门见山,威逼利诱拉拢起萧启来。
“孤王虽与萧家有些误会,但吴家因为贵妃之病,已经势力衰败,再也无力抗衡萧家。最近几月,连手底下的家产也多半被萧家收入囊中,输的彻彻底底。”
“众人都传侯爷有一双好儿女,既能匡扶社稷,又能传承家业,真是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从宣景的角度看,萧家挣够了面子,早就该消消气了。
况且萧启一向平庸小心,和萧衡那认死理的书生不是一个性格。自己这个王爷亲自出马说软话,他岂有不识相之理?
而且退一万步说,皇后和太子先是破格提拔,又因为一起事故就责备萧衡,出尔反尔,显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种情况下,萧家能与自己化敌为友,结盟共商大事,显然对两边都有好处。
然而出乎意料,不管宣景怎么鼓动,萧启都不咸不淡地打着哈哈,好像是在家常闲聊。
若是宣景夸他,他便说过誉了不敢当,若是宣景威胁恐吓他,他便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己一心为公不懂什么对错,一切全凭陛下裁断而已。
两边绕圈子似的喝了半天茶,什么共识也没达成,最后还是萧启借口身体不适离开了。
等人一走,宣景便气得黑下了脸,“哐当”一声摔了手中冰瓷茶盏。
身后走出范涵远,见状急忙安抚他的情绪。
“殿下,萧启实在是愚钝不堪,不识抬举!微臣还以为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起码会顾及到还滞留在宫中的萧衡呢,其实也是个糊涂蛋。”
“这种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恐怕得萧衡被削职发配,他才知道殿下是多么宽宏大量。”
宣景握紧拳头,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冷静下来。
“这帮混吃等死的勋贵多半蠢,若不是眼界狭隘,他萧启也不会一把年纪了才当上侍郎。”
他站起身来,一把搂过旁边的侍女,从鼻腔里冷笑了一声。
“哼,路还长着呢!到底是谁输谁赢,我们慢慢走着瞧。”
“殿下英明,这才是大家风度的行事方式。”
范涵远跟在他身后,满脸堆笑,“还有您上次吩咐的,这兵部调兵的虎符模子,微臣已经买通匠人弄到了,只需两天便能仿制出来。”
“这么快?”
“这背后全赖萧家,都是他们胡乱挖角的错。”
范涵远神秘一笑,压低了嗓门解释,“将作监有十几名老铁匠脱籍去萧家的工坊了,倒让原本的看守都乱了章程。群龙无首,小人便各种监守自盗,买卖图纸、材料贪腐。微臣撒了大把银子,如何得不了手?”
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宣景眼眸里,得意的目光一闪,忍不住呵呵一笑。
他现在虽然解除了禁足,但处境十分尴尬,手上的权柄连宣凛这个废物都不如。要洗清恶名重回朝堂争锋,非得立下奇功不可。
盗用虎符,就是为了让边疆生乱。
只要有兵乱,便是他借机立功,甚至将兵部的势力从宣凛手里抢来的时候了!
满意地看了范涵远一眼,宣景忍不住暗中感叹。
范涵远看起来人模人样,温文尔雅,但做起这等鸡鸣狗盗的事却格外擅长!
他挥手叫人换上美酒佳肴,想了想,又调笑着把李白鹦等舞姬找来,陪酒同乐。
没多久,李白鹦便一袭粉红轻纱,上前斟酒,眉眼低垂间,似有羞涩之态。范涵远倒是坦然自若,喝了两杯酒后照样不看“前妻”,仿佛不认识眼前人一般,只对宣景这个“主人”恭敬有加。
“微臣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多饮,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宣景凝视了他几秒,忽然嗤笑。
“拿得起,放得下……范涵远,孤王从前不觉得你怎样,现在,倒是越来越欣赏你的毅力了。”
“去告诉萧氏族人,萧衡被召唤入宫,萧青鸾更是瞎掺和朝堂公事,自己闯进了文华殿,宁远侯这一脉显然不中用了。”
他语带深意道:“据我所知,萧家主支人少,但旁支众多。这几年侯府势力膨胀,赚的盆满钵满,族人之间难免会有龃龉。”
“尤其是白羊书院那里,还有一些不喜萧青鸾行事风格的人,和右相一家走的很近。”
范涵远露出惊讶神情,“竟有此事?”
他只听说过吕家公子拜访白羊书院,刚好遇到萧青鸾,两人还就女学之事起了点口角。没想到,这书院内,原也不是铁板一块!
“孤王的情报还能有假?”
宣景哈哈一笑,将一整杯烈酒一饮而尽,眉眼飞扬,“世上最难以忍受的事,就是亲近之人忽然过得比自己好。你只需略加挑拨,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
……
随着萧衡入宫,各种风言风语都开始出现。然而,事情还可以更加扑朔迷离,有消息从宫中递出,说萧青鸾也进宫了。
她不但在如此敏感的时间进宫,还胆大妄为,与皇后和太子公然争执!
一时间,听到消息的人都傻了眼,不知该作何感想。
整个京城上空都浮着一层紧张的空气,连萧家的亲朋故交家,也成了低压中心,被无数只眼睛紧张注视着。
王宪一张严肃脸,眉头始终紧皱着,心神不宁。
“无咎人呢,怎么不在衙门好好待着?”
“禀告大人,这……无咎少爷请假外出了。”
底下的家丁战战兢兢跪着,低声通报,“听下人说,他似乎是一大早就去了郊外的清涟书院。”
“蠢材!怎么如此鲁莽?”
王宪扭过头,恨铁不成钢道,“萧衡这番犯了大错,肯定要摘下官帽,流放千里都是轻的。他还跑去那个书院,当真是不要命了。”
“去,给我把他叫回来!还有何家、程家的几位小姐,警告她们,少和萧家再扯上关系,否则我这个做伯父的将来也难保太平了!”
另一边,萧家上下都惊异不已。
萧九爷拄着拐杖来到书院,一听才知道,以往安静祥和的读书圣地,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看到禁军侍卫把她放进去了……是可靠消息……青鸾表妹这样做不妥吧!”
“何止是不妥啊!衡哥监造兴庆寺却弄得人头滚滚,血光大盛,这就已经够掉乌纱帽的了。结果犯了错不但不认,还带着妹妹强辩,在上头看来就是大逆不道!”
“祖宗保佑!咱们萧家刚有点起色,该不会马上就要被满门抄斩了吧?”
萧九爷咳嗽一声,底下一片安静。
吕镇宗吹了吹浮沫,放下茶杯,脸上险些没压住笑容。
“哟,外头风大,萧老您向来腿脚不好,怎么这天气还来书院?”
萧九爷黑着一张脸,缓步踏入挤挤挨挨的房间。
“老夫也想问呢,吕公子怎么会在这里?翰林院似乎还有两部前朝史书未修完吧,活儿就这么闲吗?”
“九叔公别生气,是我们半路遇上小吕大人,特地请他过来的。”
人堆里,顿时有两个年轻人站了起来,都是萧家旁支的孙辈。想到刚才的传闻,大家脸色都有些难看,充满了不安和担忧。
萧家本就是京畿大族,但一向都靠宁远侯府撑门面,以萧启一脉为尊。可在不少人心里,侯府和自己并不算一家亲。
不光是田宅和商铺不连在一起,还有别的一些隔阂。
像现在站起来的萧桂和萧椽,他们原本有家人在侯府下做管事,帮忙打理家业。可自从萧青鸾开始管账后,许多事务都为之一变,变得唯才是举,不看情面。原本的族人都被推到一边,甚至有的奴仆都比他们更有体面。
虽然大家还保持着亲戚交往,日常拜访,但无形之间就疏远了许多。
蹭侯府的光一荣俱荣,可以有,但因为萧衡的失误被连累,一损俱损,谁都不想!
当下,就有好几人站起来,叽叽喳喳地要求萧九爷出面谴责,与侯府划清关系。
“不管怎么说,是萧衡犯了事儿,白羊书院不能背锅!”
“九叔公您一定要清醒,以保全名声为上啊!一官被贬,连累全族子弟不能科考,本朝从前就有先例!”
“萧老,您门下出了范涵远这般人就已经够难听的了,好在及时将他逐出师门,方才挽回了一点颜面。若是自家子弟犯上,您就不发一言,只管包庇,如何做文坛表率?”
“您别忘了,您还有一个礼部给的谏议大夫衔呢!不如现在就上奏表,对陛下和政事堂的相公做个解释……”
萧九爷顿时有些犹豫。
兴庆寺出事,萧衡被召入宫对质,他知道后当然也很紧张。
不夸张地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假如萧衡明天被砍头,他这个老师也逃不过一副镣铐,起码得流放三千里。
但萧衡既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晚辈,身为长辈,怎能这样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白羊书院的名声和安全是很重要,可比起这个,他的脸面也很重要啊!
萧桂不屑地撇了撇嘴,“九叔公心善,光会做好人了。可如今朝堂动荡,党争渐起,咱们萧家总得留些后手吧?”
“白羊书院的学子才是有生力量,将来走上科举,我们哪个没有做官的机会?您就知道看着衡哥儿,但我也是举人啊!”
“反正我不想被连累,若是因为萧衡大不敬断了前途,我死也闭不上眼!”
“就是,平时也没见青鸾多照顾我们这些族人……”
“你们都闭嘴,不许诋毁五姐姐!”
外面传来一道高声叫喊,孙敏秀一脚踢开大门,气愤地叉着腰,红扑扑的脸色很是激动。
“这种不吉利的话,像是自己人应该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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