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宜嫁娶,天将热不热,令国公世子嫡长女沈幼芳出嫁的日子。阖府上下都挂满了红绸,幼芳喜服也不必穿了,直接穿一品诰命夫人的朝服,嫁过去就是安国公夫人了。

    惠郡王和郡王妃来了沈家,世子与世子妃等则是去了安国公府坐娘家席,给就要出嫁的外甥女撑腰。

    成婚三日前晒嫁妆,那嫁妆足有九十六抬,扎了大红的绢花,甚至还有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光那一张紫檀嵌螺贴贝的千工床就得费去不知几千两银子,这一套下来可不得万把两。

    陪嫁的铺子田地数不胜数,十几年下来攒的首饰珠宝装了十几个箱子。

    沈家头一个出嫁的姑娘,又是嫡长女,这排场自然不小,沈家内内外外共摆了三十六桌,寓意幼芳出嫁后事事吉祥顺遂。

    沈家的姑娘们都做统一打扮,俱是石榴红织金的衣裳。这日子里头不能穿正红,会撞了新娘子,但不能穿得不喜庆,李氏与端敏县主都不喜。脖子上挂着一枚金灿灿的长命锁,头发绾了两个小鬏鬏,戴着珠翠。

    这一场喜宴直闹腾到深夜,幼宜自然没有参与的份儿,她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大姐夫,圆还是扁倒看出来了,其他的没有,隔得太远没瞧仔细,只看见是个生得白净清瘦的人。

    作为叔父的沈嗣谦自是喝得醉醺醺的,叫薛氏扶了回上房。薛氏让小厨房给沈嗣谦上了醒酒汤,坐在边上说道:“老爷,你是看见了大姐儿出嫁的风光的,那九十六抬的嫁妆流水儿似的抬进安国公府。咱们的华儿只怕要屈居芳儿之下。”

    沈嗣谦脑子晕晕乎乎的,靠在榻上,把薛氏的话听了个大概:“芳姐儿是大哥的嫡长女,大哥大嫂多疼些也是有的。且芳儿是沈家头个幼字辈的姑娘,这婚嫁排场也大些。英哥儿媳妇进门时候排场比这还大。”

    结缡十五载,薛氏对于枕边人再了解不过了,男人都有虚荣心,好面子,沈嗣谦是个庶子,少时没有少受到其他人的奚落。他看似谨守嫡庶之分,看似有自知之明不敢与嫡长兄争夺,但一直不甘居于嫡长兄与庶出次兄之下。

    于是薛氏略清了清嗓子,嗓音尽力放柔:“咱们的华儿还是头生的女儿呢。芳儿是嫡女,华儿难道就不是嫡出的了?芳儿的嫁妆足有九十六抬,咱们的华儿却连六十四抬都没有。”

    沈嗣谦眉头微蹙,摩挲着小几上雕刻的缠枝花纹:“芳姐儿嫁的是公府,华儿是侯府,且芳姐儿是大哥的儿子,大哥是世子,是未来的国公。华儿如何比得过芳丫头?”

    薛氏忙继续说道:“是,芳姐儿是大哥的儿子,大哥是世子不假,但是大哥也只是世子!都是父亲的孙女儿,都是沈家的小姐,都是嫡女,芳儿比华儿高贵到哪里去。”

    沈嗣谦沉默不语,手指在桌面上敲着。

    薛氏知道这是他在思索,于是紧着再添上柴火煽风:“老爷,您论才华武功并不逊色于大哥,也不输于四弟,只是因着不是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有个庶字顶在头上,才处处受到钳制。”

    “可是您仔细想一想,大哥的才华有您厉害么?少时读书时,先生都只夸老爷是个中翘楚,只被母亲训斥了,老爷学会了避开锋芒。”薛氏声音轻轻的,却牢牢印在沈嗣谦的心中,“大哥四弟都不如您,长房只英哥儿和宥哥儿琛哥儿,四房只有一个宣哥儿,若是大哥出了什么意外……”

    沈嗣谦心中不知多少年前的种子早已经开始发芽,他这几十年来疯狂摁住,却抵不住它已经开始茁壮成长。沈嗣谦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温热的茶水并未浇灭心中的火:“……不成。我论嫡庶长幼,都不该是我。”

    薛氏缓缓勾起唇角,鬓边的点翠流苏微微晃动着:“老爷排行第三,若非沈家儿郎都死完了,不然不会轮到老爷。”

    这一番话如同冷水当头浇下,沈嗣谦清醒了几分。是了,他排第三,继承国公爵位最名正言顺的便是长房的大哥与怀英,现在还要算上一个明琛。长房儿孙都死光了便轮到四房,四房除了沈嗣谨外还有一个怀宣。

    这两房是嫡系,嫡系死完了,无人可以继承,才会轮到庶支。而庶支里以长为先,若沈嗣谦是二老爷还有可能继承,可偏偏他是庶三子。

    薛氏冷眼瞧着沈嗣谦的眼神变化,不紧不慢道:“嫡庶只是一个名头罢了,老爷做出点功绩,让父亲母亲记老爷为嫡子不就成了?左右父亲母亲只当老爷想摆脱嫡子的名头,大哥孙子都有了,在父亲母亲眼里,大哥世子之位稳得不能再稳。”

    仿若将熄的火中放了几把浇了油的枯叶,刹那间熊熊燃烧起来。

    沈嗣谦心中滚烫,分不清是自己的野心在烧,还是喝了酒。他敲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记名?”

    记名嫡子嫡女在世家大族之间不少见,大多数是把庶女记名为嫡女,也有把庶长子记在嫡母名下为嫡长子的。但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记名了都不算真正的嫡出,不过骗骗后人罢了,当下谁不知道你是太太生的还是姨娘生的?

    但有时候,这样一个嫡庶的名头,又至关重要。

    沈嗣谦老实了三十载,令国公也好李氏也罢,甚至端敏县主与沈嗣谆都再想不到他三十来岁了还想着世子之位。况且长房如今男丁四个,嫡系男丁六个,未来还会有第七个、第八个。

    沈嗣谦记名为嫡子,令国公应允之后上奏宗人府,宗人府看沈家的情况九成是会答应的。毕竟令国公没有重庶轻嫡之嫌,沈家又有两房嫡子,嫡长子是世子,这个老三纵记名了嫡子也没有什么用,自然会答应。

    若沈家嫡系死完了令国公才上奏要记名沈嗣谦为嫡子,那宗人府八成是不允的,一个废长立幼下去,世子只能够是二老爷。

    “那华儿就是世子、国公的嫡长女,嫁给平南侯府是下嫁。”薛氏轻声说道,“华儿的嫁妆合该多加一些,纵不能和芳儿一样,那也得有八十抬。”

    沈嗣谦深呼吸几下,看似还存着理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世袭的爵位。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华儿是嫡长女,又是高嫁,合该多些嫁妆,不能比芳儿差得太多了。”

    薛氏说这番话,只是为了从沈嗣谦手里多扣点钱出来。父母在无私产,但又有哪个没有私产的,沈嗣谦更是不知道藏了多少私产在外头。

    薛氏起身站到沈嗣谦身边,轻轻给他摁着肩膀:“老爷,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茂哥儿眼见着大了,父亲身子也不大好了,我说句不孝的,未来免不得要分家的。分了家,老爷不得宠又无功绩,能分到什么家业呢?”

    “老爷上进了,分得的家产才更多,若有幸分得祖产……”薛氏轻笑,“是妾身糊涂了。咱们得早早算计起来,老爷在外活动置办家业,置办在妾身名下,只说是我嫁妆的出息。就是族中耆老长辈来了也动不得半分。”

    “你说的很是。”沈嗣谦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辛辛苦苦置办下来的家业,怎能叫父母偏心给了大哥跟四弟。分家总不会把你的嫁妆分了去。”

    薛氏捂着嘴笑着说:“妾身的嫁妆是官府里面备了案的,侯府那儿也有,其他人就是想拿,薛家也不同意!闹到宗人府去,宗人令也只有维护咱们的理儿。”

    说罢,薛氏继续给沈嗣谦摁着肩膀,边摁边说:“宜儿是县主了,县主可有每年足足五千两的银子。宜儿每年给一千两与府里,她一个孩子,吃喝穿都是府上出的,怎么用得了那许多银子。不如妾身替宜儿保管那四千两银子,老爷拿这四千两也可以疏通人路,置办些田庄店面。”

    四千两。

    说不心动是假的。

    沈嗣谦捞起茶杯又喝了几大口水,把茶杯放在小几上。四千两可以干的事情不少,京郊一亩中等田地也不过才十两银子,四千两够买整整四百亩中等田地了。

    他清了清嗓,嗯了一声,摸着胡须说道:“留一千两给宜丫头做嫁妆,剩下三千两我们做父母的就拿了。辛辛苦苦养大她也不容易,怎么能不孝敬爹娘?”

    薛氏瞬间眉开眼笑,沈嗣谦置办下的私产越多,茂哥儿分到的也就越多。等她把怀定和宏哥儿都弄死了,还不都是茂哥儿的?

    幼宜一个婢女生的庶女,又不似六丫头那样好歹还有个外祖,拿了她的银子她难道还敢和长公主与太后娘娘告状?名义上是她作为县主分到的俸禄,但是孝敬给爹娘不是很正常?不给爹娘那就是不孝忤逆!

    若是九丫头识相,她还可以留得定哥儿一条性命,不过也是残了的。定哥儿残了就入不得仕,虽分得了家产,却不得不靠着嫡兄、仰人鼻息生活。

    薛氏光是想一想日后的风光,就痛快得快要笑出来了。等到那时候,看六丫头跟九丫头还敢怎么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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