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安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回来还没一刻钟,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再灵通也没有姐姐你灵通呀,是不是?”幼宜一副无邪的模样,“到底谁惹姐姐生气了,我去把那人给揍一顿,给姐姐出出气。”
幼安摇摇头:“没有,只是北方瘟疫太重,户部侍郎上书,安肃府死了上万人,其中一个县里几乎都死完了,就连知县一家子都因瘟疫而亡。”
幼宜沉默着,过了半日方道:“……张家狼子野心,既想要那天下,何不自己来争。作践百姓,又算什么。”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幼安轻轻翻过书页,面上没有波澜,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人各有命,张家到底会为此付出代价。张家想要借瘟疫重创朝廷,这次是我们反击的机会。出瘟疫而隐瞒不报,安肃府足够肃清了,顺勤府差点火候,但是插几个人进去,却是不难。人都已经选好了,绝对可信。”
幼安生性谨慎多疑,她的最后一句话倒叫幼宜提起了兴趣:“哦?得到六姐姐这么高的评价,不知道我可否有幸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你也认识,就是萧晏。”
“……啊?”幼宜惊得眼睛圆溜溜,她飞速眨了几下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幼安,“他、他是宰相,怎么去顺勤府?顾凌风终于看不惯他把他给贬了?”
幼安没有接话,却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来:“当初我和萧晏说过,给他一年时间,你若还没有喜欢上他便解除婚约。如今一年早已经过去,你给我一个准话,这婚约是解,还是不解?”
幼宜愣了下,她并不知道萧晏和幼安说的这几句话,支支吾吾好半天都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过了好久才把自己打结的舌头捋直了:“这个……这个容我再想一想,也不必那么急解除婚约……”
她这句话一出,幼安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萧晏为人她了解,萧家现在都仰仗着萧晏一人,萧晏生母懦弱,萧晏嫡母与萧晏有深仇大恨,幼宜又是公主出身高,嫁过去没有人敢欺负磋磨,便是诚国公老夫妇也得对幼宜毕恭毕敬。
幼宜在感情一事上向来干脆利落,她不喜欢萧晏时便和萧晏直言,这次没有利落地拒绝,说明心中是有一些喜欢萧晏的,至少对于嫁给他这件事情并不排斥。
“我知道了,那就再拖个两年,待到姚如故解决了,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幼宜偷偷舒了半口气,不敢再待在殿里,借口尉迟珠还在等她吃饭为借口溜了。幼安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阿瑜与我不同,萧晏与顾凌风也不一样,萧家和顾家,更是云泥之别。”
萧家是公府,但萧晏并不是嫡支的,父亲没有什么大出息,自己本人却是萧氏一族的依靠。他的生母没有什么见识,更不强势,幼宜打小就有县主郡主的头衔,嫁给还不是官身的萧晏是为下嫁。
顾凌风却不同。母亲是公主,父亲是王爷,哥哥是世子,自己是侯,亲外祖母是太后,亲舅舅是皇帝,天潢贵胄皇亲国戚,又不是没有才干的纨绔子弟。平阳公主为人强势,镇南王被平阳压了几十年,顾凌风和他母亲又不似萧晏和萧薛氏,顾凌风对于平阳,心中有爱、有敬。
幼宜忙不迭地逃回自己屋子,还没来得及把剩下半口气松下,就看见了杵在屋子里非常显眼的郎君。
幼宜:“……”
这一天天的,有完没完了!
“你来做甚?”幼宜对着阿鸾使个眼色阿鸾领着尉迟珠出去了。
萧晏坐在椅子上喝茶,表情无比惬意:“来看看你。这瘟疫只怕没有那么快结束,少说也得三两月。”
幼宜知道他们压根没有想过研制解药,死得人越多,顺勤府就越好拿捏。她眸中划过一丝暗色,随后敛去,问道:“顾凌风要把你贬去顺勤府了?”
“不算贬吧。”萧晏不太在意,他空了大半年的时间,朝政只处理紧要的,去顺勤府开一开刀。他道:“是顺勤府布政使司左布政使的位子,你要和我一起去么?大概得秋天才走马上任了。”
“我和你一起去做甚?”
萧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培养感情。”
“……”幼宜忍无可忍,抄起抱枕扔过去,“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京城万人之上的日子不过,我跟你去龙潭虎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萧晏轻笑出声:“和你说笑的,我哪里舍得你去那鬼地方。”
京城因着是天子脚下倒还平静,北方已经是流民四起了。以武力镇压流民,顾凌风雷厉风行地解决了这一次瘟疫,初夏时期瘟疫基本已经平定下来。
多批官员被革职下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该关进监狱的关进监狱,还派发了一大笔银子供灾民生活,抚恤这场瘟疫里失去家人的人们。安肃府几乎所有官员都被革职了,顺勤府的布政使司与提刑按察使司大换血,左布政使由宰相萧晏承担一段时间。
至于顺勤府府城的官职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被降职贬官了,顾凌风也知道物极必反,没有太拿张家开刀,只是把萧晏光明正大的安插进了顺勤府中。
“总唉声叹气做甚?”幼安正倚在窗前看书,听见幼宜叹气的声音抬头问道。
幼宜摇摇头,看向窗外的景色,说道:“萧晏什么时候去顺勤府?”
幼安眸光闪烁了下,掩去眸中异色,只是淡淡地说:“没那么快,大概过了你十六岁生辰。你不在京城许久,恐怕不知,圣上已经下诏,册封朱元炳为驸马都尉了。”
“啊?”幼宜瞪大了眼睛,“十四当真要嫁给朱元炳?朱元炳他哥哥……”
“朱世子膝下有一位庶子,已经被远山侯请立世孙,只是宗人府没有允许。”幼安说,“是她自己去找贵太妃求赐婚的,庄贵太妃也应了。”
幼宜许久不曾关注京城的消息,十四公主定亲也未来信告知。十四公主比她要大一岁,皇室公主大多比常人家的晚嫁一些。她眨了眨眼,缓了一下,才点点头:“哦……庄贵太妃应了?太妃娘娘还看不出朱元炳是什么意思么?”
庄贵太妃后宫沉浮那么多年,见识过的阴谋诡计不少,她之前是正元帝的宠妃,后宫定然有人针对她的。在正元帝的后宫里面,笑到最后的无疑是庄贵太妃,享受着皇太后的待遇,所有人都毕恭毕敬。
“她当然看得出朱元炳的用心,只不过朱元炳也不敢把公主怎么样。与其让十四公主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如叫她嫁给心上人,左右天底下没有哪家是敢怠慢的皇室公主的。”
听了幼安这么一番解释,幼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过多关注了。十四公主天生豪爽不拘小节,过得比七公主要舒心得多。想到七公主,幼宜不由叹气。
七公主失了母亲,又没了最好的玩伴九公主,后来接连失去父亲与弟弟,这世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
“你又叹气?担心萧晏?”
幼宜拳头抵着嘴唇咳嗽几声,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完全是担心萧晏,只是难受罢了。死了那么多人,其实他们也没有做错事情,只是想活着而已。”
幼安没有她那么多愁善感,依旧自顾自地低头看书:“你太心软了,管好自己就成了,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幼宜不语。
“你对萧晏到底是什么感觉?”幼安带着探究之意看向幼宜,“喜欢还是不喜欢?你们二人青梅竹马长大,萧晏了解你,我也了解萧晏,他不是品行不端之人。”
门外,正准备进去的萧晏听见幼安的话脚步一顿。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喜欢上沈幼宜的了,顾凌风向来看透人心,他都觉得幼宜奇怪。
屋内,幼宜沉思着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桌子上的花纹,许久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敢。”
来这里十年有余,见过的夫妻不知凡几。薛氏与沈嗣谦十几年夫妻不还是反目成仇,互相仇视;如薛二太太与其夫那般恩爱,后来也和离了。她所见过的妇人大多囚于这四方宅院之中,婆婆当初是儿媳妇被自己的婆婆磋磨,等到自己做了婆婆就拿儿媳妇出气,这么一代代地传下去。
萧晏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说话,听着里面幼宜抽抽搭搭的声音,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好了,别哭了,你不想嫁不嫁就是了,也没有人逼着你嫁。都是公主了,还没有威严,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幼安放下书板着脸教训她道,“祖皇帝命令驸马都尉不许纳妾,除非公主派去和亲,不然驸马都尉一律不许有妾室。”
尚主的好处数不胜数,代价就是必须对公主毕恭毕敬,等同于娶了个祖宗,谁让人家是公主呢?皇帝难道还不会偏着自己的女儿姊妹不成?胳膊拧不过大腿,皇帝的女儿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娶的。
幼宜抹了抹眼泪,眼眶红彤彤的:“但我也不是正经的公主呀,不是先……不是正元帝的女儿,和小皇帝也没有血缘关系。萧晏是顾凌风的心腹,人的心不是不会变的。”
从幼安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看见了正坐在楠木椅子上喝茶的萧晏。幼宜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去叫我。”
萧晏只是对阿鸾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下人,对幼宜轻声道:“阿瑜……你不想成亲生子?”
“也不是。”幼宜摇摇头,坐到椅子上,说:“我只是讨厌嫁人……她们嫁人了都得在家里相夫教子,孝顺父母,时时刻刻被束缚着,活得多累啊?再说了生孩子就如同去一趟鬼门关,能从鬼门关回来的有几个?陈家的四奶奶、楚大人的发妻、李侯夫人,不都是生孩子去世的么?”
萧晏对她轻笑,走到幼宜身旁:“你在害怕。阿瑜。”他声音中带了些无奈,“你是不信我会一直喜欢你,对不对?”
幼宜没有说话。
古代重视亲缘家族,她不愿生子,也不愿看着自己丈夫纳妾生庶子来恶心自己,那还不如不嫁。萧晏这个人说到底她也并不十分了解。
萧晏叹息一声:“阿瑜。你不想要孩子咱们便不生孩子,到时候过继一个从小培养也未尝不可。至于这个孩子是不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那又如何。若是我比你早死,家业握在你手里,他也得把你养老送终了。”
“你真不想要孩子?”幼宜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看不清萧晏的面容,“沈嗣谦心里柳姨娘都比太太重要,我二舅舅那样疼二舅母,还不是在外头有了一对儿女,比薛表姐还大几岁!你就不想要个你自己的孩子?不要等过了十几年你告诉我在外头有个儿子女儿,要接回来养老送终。”
萧晏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抱住幼宜,在她耳边安慰道:“我想要你。至于孩子,不要也罢。亲儿子未必好,养子也未必差。我姨娘身子不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你姨娘!”
她几乎不再去诚国公府,早年去的时候萧晏的姨娘都被萧薛氏关在院子里不见天日,她连萧晏姨娘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幼宜没好气地说:“不是因为你嫡母总是苛待虐待你亲娘,你亲娘的身子骨才这般差么?”
萧晏顺着她的背摸了几下,像是在顺毛:“我其实该有一个弟弟的。我姨娘与太太是同一年有了身孕的,那时候太太不知道自己腹中是儿是女,也没敢对姨娘下手,只想着若是儿子再抱过来,牵制我。要是我是白眼狼,就解决了我传给弟弟;要弟弟是白眼狼,就传给我。”
幼宜不知这件事情,有些惊诧:“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姨娘曾有身孕?既然是同一年有孕,你的弟弟怎么没排序?”
萧晏眸色暗了暗:“太太先生下了萧晖,萧晖出生之后她舒了一口气,同时也对我心怀忌惮。若姨娘肚子里的是个儿子,未来也会是我的助力,一起对抗嫡子。于是太太害了姨娘腹中的孩子,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太太和父亲压下了这个消息,后来只说生了个死胎。我祖父忌讳,没有往外宣传,渐渐的都忘记了。”
萧晏在弟弟出生以后就失去了嫡母的宠爱,知道自己的身份变得尴尬,庶长子与嫡次子,差了四岁,嫡母自然有所忌惮,他便常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萧晏那时候年纪尚小,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自己的娘不爱自己了,只喜欢弟弟,就连父亲也对自己非常淡漠。
他很期待这个弟弟妹妹的出生,就如同萧玉婵一般,希望着有个弟弟妹妹陪他一起玩耍。嫡母不允许他接近弟弟,玉婵的生母又非常惧怕他,只有自己的亲娘不害怕自己。萧晏也亲眼看见母亲是怎么痛苦的,怎么在生了弟弟之后一天天变得虚弱无力。
幼宜并不知其中缘故,愣了愣,才磕磕巴巴说:“你当真不想要孩子?不论儿子女儿我都不会生的。”
“不生便不生,有何不可?”萧晏直起身子风轻云淡地说,“那你现在可以喜欢我了吗?阿瑜?”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幼宜的脸颊,“楚瑜,我知道你来这里并非你所愿,但你不要走,好不好?”
萧晏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我姨娘时日不多了。她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你也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幼宜这下是真的惊了:“你没让六姐姐去看看你姨娘么?你和顾凌风关系那么好,六姐姐只是嘴硬心软,你去和她说,给她报酬,她不会不应的。”
她知道萧晏的姨娘对于萧晏来说意义有多大。萧晏看上去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亲娘的死活,但他若是真不在意,也不会这样一步步爬到宰相的位置,只为了让姨娘扬眉吐气,把嫡母和弟弟踩在脚底碾压。
“去了。”萧晏面色平静,“沈幼安说我娘已经油尽灯枯,她不是神仙,没有办法起死回生。不是今年夏天,便是冬天了。”
幼宜推测了下萧晏母亲的年纪,萧晏今年也不过才虚岁二十,萧晏母亲今年不会超过四十岁。才三十几岁,正是壮年时期,怎么会油尽灯枯?若真个有什么绝症,只怕难活到三十几岁。看看萧家就知道不会花钱给一个无关要紧的姨娘治病,风寒尚好,若是疑难杂症,等死了厚葬就是了。
她讷讷道:“怎么会……你姨娘,应当很年轻才是。”
萧晏冷笑一声:“年轻?三十几岁了还年轻么?她这个年纪该是做祖母的了。太太那般虐待她,她可以活到现在,是我娘福大命大。但我宁愿她在我小时候就死,受了这十几年的苦楚,就要享福了,却要死了。”
幼宜心里一阵难受,是了,古代平均寿命并不长,治病要的钱不会少,没有钱那便只能够等死。萧晏出身富贵世家,但她的母亲出身并不高,任由太太拿捏着,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有人会为她出头的,除了身为亲子的萧晏。
萧晏出人头地了,她母亲却只享了这两年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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