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春花灿烂,芳草香美。
大启朝六十八名登科进士在春日暖阳中立于气势磅礴的皇级殿前广场上,等待着天子的亲临检阅。
这是大启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 主考官乃是大启天子,明光帝。
明光帝自二十三岁登基临朝到如今六十有七, 亲自到场主持过的殿试只有三场,今年是第四场, 所以整个广场的气氛极为肃穆庄严,与其他年份不同。
和许多人认为的殿试必须要天子亲临不一样,其实天子并非必须亲到殿试现场, 殿试只是代表皇帝会参与出题和最终阅卷, 在皇极殿前考试说起来只是个形式, 这个形势自有其目的和意义, 主要是为了平衡会试中主考官和诸学子的关系。
在没有殿试的年代, 学子一旦考上进士, 那一届的主考官就成为这届进士们的座师, 不同座师底下的学生互相抗衡,形成朝堂上各种交织的派系。
为了破解这种天然的从属关系,后来就生出了殿试, 有了殿试以后,进士们答的题乃天子所出,立于庄严森然的皇极殿外,经历如此意义重大的荣光和仪式,让所有考生心中记得的人是天子, 自己乃是天子门生, 天子才是他们的恩师, 而非什么主考官。
再者, 主考官是人,人就会受影响,难免因为各种原因形成门阀世子霸榜,或者南北榜过于不均等问题,殿试前十名会由天子过目亲定,从宏观方面调整大局,做到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不过,即便殿试的意义如此重大,它只是一场排名制考试,并非淘汰制,理论上登上皇极殿参与殿试的考生是不会在殿试中被黜落的,哪怕发挥失常排名比较靠后,至少也能得一个同进士出身,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光宗耀祖。
关于殿试为什么不黜落考生,这里头也有个悲伤的故事,传闻前朝曾经发生过考生在殿试上多次被黜落的情况,考生一怒之下转而投靠敌国,由于该考生能多次登上殿试,说明本身就是英才,投敌后凭着对母国的了解和自身才干,给母国制造了许多麻烦。
考虑到有前科,而能走到殿试的考生的确都是精英分子,后来殿试就不再淘汰考生了,哪怕最末也给个同进士出身。
随着鼓点敲响,明光帝全幅仪仗从皇极殿前的石阶上走下,立于广场。
考生在进来前受过简单的礼仪培训,跟着众考官双膝触地,三呼万岁,接着天子说起身,众人又起立平身,低眉敛目站好。
叶峥随着人群跪拜,又站起,知道这时候不是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时候,该跪就跪,没啥好说的。
明光天子时年六十七,在七十就知天命的古代,是位真正的长者老人,但叶峥听其讲话的声音依旧平稳有中气,不像同岁数民间的垂垂老朽,声颤颤,齿动摇,这就是养尊处优给人带来的好处。
明光天子的话不多,照例讲了些你们站在这里的都是国之栋梁,要继续努力之类的鼓励词,接下来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殿试的时间只一天,考一道题,写一篇策问,只要是凭真才实学而不是作弊上来的,一题而已,对考生来说小意思,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题目早就由明光帝拟好,也没封起来,直接就在案几上的白纸上明晃晃写着。
可是在皇帝开口殿试开始前,却没一个考生敢朝题目那边偷窥一眼,就怕弄个急功近利御前失仪,反而得不偿失。
大家心里头和明镜似的,走到这一步,怎么都会有个名次了,又猴急什么呢,真没必要。
殿试终于开始。
叶峥的心情其实是比较放松的,他不像那些志向远大的考生,图谋一甲,或者二甲前十,这些名次的考生都有希望入翰林,是今后阁老的苗子,被称为清贵之流。
这倒不是说明文规定了二甲之后的考生不可入内阁,只是从茫茫的历史事实上来看,希望渺茫,没啥先例罢了。
叶峥的终极目标是得个中间名次的进士,一甲根本不去想,二甲也不用太前,三甲也无所谓,同进士也是进士,就像同等学力也是学力,他现在的心态就类似于前世那些考研和考公务员的,能上岸就成,多一分都是浪费,谁还管什么排名啊。
深吸口气定定心,叶峥看向纸上的题目。
这道题不拗口,翻译成白话就是:历史上朝廷治国,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论如何看待两种国策。
要答这道题,首先要明白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分别是什么。
这个外不是说外国,也不是说敌国,而是指地方,内则是说中央朝堂。
所以这道题很明显了,明光帝实际上在问考生们,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这两种治国方式,诸位学子你们怎么看呐?
别的学子怎么看,叶峥不知道,但对学过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叶峥来说,辩证地思考问题已经是他的本能。
既然题目中有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自然要分别加以阐述分析。
有了思路,叶峥开始在草稿纸上起草内容。
先分析了地方分权和中央集权各自的好坏,对民生可能造成的影响,分析这两条就用去了一半篇幅。
分析过后,自然要给出结论,或者说侧重点,明光帝问你怎么看,考生就要老老实实说出自己怎么看,不能在明光帝跟前耍花腔,分析了半天就是写不到考生自己的看法,明光帝好歹也治理了几十年的国家,跟前出入的都是天下最顶有才华或顶老奸巨猾的人尖子,考生若对于治国理事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拿出点真实的态度,是不可能让明光帝动容的。
但想法,或者说态度,要落在哪一侧呢?
考生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光帝本人怎么想。
也许有人会觉得,皇帝,自然是天底下最弄权擅专之人,大力鼓吹中央集权准没错,但比起前朝,明光帝在位这些年却并不独断专行,有事喜欢拿到朝堂上和诸公议论,他改善了科举制度,不重门第重才华,让寒门学子有更多机会参与到大启的治国理事中来,也没有前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给了兵士和各地节度使必要的资源和统筹兵力的权利,也让一地官员拥有对该地更大的治理权。
这充分说明,明光帝的大半生的政策,不属于严重中央集权那一块的。
那么是不是由此可推,在明光帝心目中,外重内轻和外轻内重的比例,是前者占优的呢?
叶峥提笔在墨汁里蘸了蘸,正待落笔,写下这个观点。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脑中忽然闪过几个镜头,堰州府知州失踪,州城外流民作乱,知州回来后对于整件事的隐瞒,行于流民间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这些片段的闪回,让叶峥对之前的想法不可避免产生了怀疑。
明光帝前半生的确给地方下放了不少权力,但他做的就一定是他心里想的吗?
又或者明光帝的思想会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产生变化,明光帝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在他六十七岁这一年,亲手出了这样一道题,亲自驾临殿试现场,看着广场上这些年轻学子,明光帝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叶峥抬头,广场上空恰巧飞过一群鸥鸟,他思考的时间太长,燃香已过半,有那才思敏捷的学子已经完成策问,正待通读后誊抄。
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了。
叶峥提起笔,决定抓住心内那一瞬间出现的念头,写下来。
四月十三,太书房西殿。
殿试所有考生的试卷已经统一送到这里,放到几位考官案头待阅。
东殿内,明光天子高坐上首,贴身大太监捧来茶水,明光帝托起茶盏喝一口,略皱眉动了动身子,太监立刻往他身后又塞了两个软枕,缓解常年坐着导致的腰椎疲劳。
六十七的老人了,在民间也许早就万事不理,每日只管含饴弄孙,做个糊里糊涂的老家翁,但六十七的明光帝却还要打起精神,端坐案前,等待考官们将卷子初阅排序后送上来过目,定下最终也是最重要的出身和名次。
大启朝,一甲有三个名次,是殿试前三名获得的。
第一名点为状元,第二名点为榜眼,第三名点为谈探花,此三名学子赐进士及第出身,乃是进士中的进士,是全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梦想。
前三过后就是二甲榜了,二甲里的头名,也就是殿试第四名,称为“传胪”,也是很风光的名头了,只是再风光也不如一甲那三位。
从二甲起,赐的就是进士出身,从第四名,到第十五名。
剩下的就是三甲了,即从第十六名起,到最后一名,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句刻薄的调侃,叫“同进士,如夫人”,就是说你这不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只是个同进士而已,充分说明了榜单上的鄙视链。
同进士在出身上差进士颇远,最明显的不同就是三甲的同进士不能入翰林院,只能去地方任职,职务也是上头的二甲进士们挑剩下不要的。
西殿,紧张的阅卷工作正在进行中。
比起会试那九百张卷子的工程量,殿试这六十八张卷,分到每个阅卷官手里也不过二十章左右,而且都是命题作文,写的同一个题目,无形中降低了批阅的成本。
但阅这一批卷子的难度却丝毫没有降低。
经过一夜紧张的忙碌,第二日天色微明,六十八张卷子的排名工作已经做好,放在主考官案头。
主考官取了前二十名的卷子仔细看过,又抽了几张后头的略微看了,给前五名做了微调。
做完这一切,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明光帝也熬了一夜,此刻正在太监的服侍下喝参汤,按说他不用陪着熬,只需等阅卷官们将次序排好,天亮再来太书房,等着呈上御览就行,但他偏偏就在太书房东殿待了一夜,可见明光帝对此次科举纳才的重视程度。
“陛下,学子们答卷的名次已做初排,呈于陛下,请陛下过目。”
明光帝揉了揉额角,看向整理好的一沓卷子。
殿试卷是不糊名,也不另行抄录的,考生们姓甚名谁字迹如何一目了然。
明光帝先看了第一张,也就是考官们排列的殿试第一名。
接着往下又看了几张。
考官们都悄悄觑着眼看陛下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他对这排序的满意程度,但明光帝脸上却无甚表情,什么也看不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殿里只有明光帝翻阅卷子的声音,间或咳嗽两下,其余一声不闻。
考官们保持弯腰的姿势等,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明光帝翻页的声音停了。
众考官偷眼一看,只见他盯着案头一份卷子发起了呆。
从前后试卷的折叠程度来看,这是一份二甲前排的卷子,如果看得不差,不会跌出二甲十名开外。
明光帝抽出这张卷子,看了看籍贯姓名,问此卷乃是何人所批。
考官们又不是什么记忆大师,二甲六十八名考生来自全国各地,批阅工作已经很忙碌了,除非考生真的惊才绝艳,不然谁会记得每个考生的名字呢?
但这位考生么,王大人还真的有印象。
主要是他那一笔字对于阅卷官来说真的太过友好了,在看过那些把试卷当书法作品来写,有时辨认都要辨认得人头晕眼花的卷子后,这份卷子的字简直如涓涓溪流,给考官的眼睛做了个spa,所以王大人特意记下了考生的名字。
此时明光帝问起,王大人就上前一步:“回陛下,此乃老臣所批,排名是诸考官共同商议后定下,可是此卷有何不妥?”
明光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要求看他们会试的答题卷。
会试的答卷并不在太书房中,而是在京城贡院里,但谁叫明光帝是天下之主,他想要看考生的会试卷,难道有人敢说要去贡院取卷子太费功夫,您别看了成不成?
自然是紧赶着让人取了来。
半个时辰后,五个考生会试的三场卷子加上殿试一张,都呈在了明光帝跟前的桌子上。
在刚才等待的时间里,五张卷子明光帝已经单独抽出,给几位考官包括主考官看过,而其他考官也回忆起了明光帝特意提过名字的这位叫叶峥的,字迹看着令人浑身舒服的考生。
纷纷在脑中回忆着他会试三场写了什么。
因会试时恰巧有过争议,几位大人一合计,还真想起来了,这位考生的实务题和截搭题回答得都不错,只是文采稍显逊色,有了这么个短板,才一下子给落到了第十名。
此刻明光帝也在看叶峥的卷子,此人的字迹对明光帝这样的老年人来说过于友好,明光帝看着看着,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和主考官感慨:“倒是个实在人,只是这诗做的,爱卿你瞧瞧,这人的诗词先生不知是哪位,若叫朕看到了,先给十板子。”
嘴上说着先给十板子,要惩罚叶峥的诗词先生教出这样的烂学生来,语气里却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喜爱似的,这一时叫主考官也没话说了,圣上您这是讨厌啊,还是满意啊?
四月十五,皇极殿。
巍巍天子,悬坐高堂。
叶峥和诸考生站在大殿内,等待大启天子宣布殿试结果。
内侍双膝跪地,将名本举至天子跟前,方便御览。
这个环节,乃是大启朝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时刻,由天子,亲自念出姓名。
当然,一溜儿名字那么多天子哪能各个都念,明光帝只会亲口念出一甲三位的姓名,从二甲传胪开始,由内侍代天子唱名。
“一甲状元,崇州周纪明。”
学子里,当即有一个人高马大的走出,跪在地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学生周纪明……”
皇上见他激动,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话,到底是状元郎,待遇不同,此刻全部学子羡慕的视线都投向他一人,这就叫平步青云吧。
叶峥也多瞧了几眼,状元郎啊,不得了,以后虽然也许可能同朝为官,但人家这起点,这平台,比不了。
和状元说完话,圣人继续念第二名。
学子们屏息敛声,高抬胸膛,希望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天子口中。
“一甲第二名,榜眼,堰州叶峥。”
随着明光帝的声音落下,不少目光直直冲着叶峥就过来了。
虽然叶峥自觉和同届这些考生不熟,但以他的相貌人品,明里暗里打听他的考生绝不会少,天子口中说出叶峥二字,当即知道名字的就把头扭过来了。
见叶峥还有点发呆,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有个好心考生不由轻轻唤他一声:“叶兄,叶榜眼,陛下叫你呢——”
叶峥只是怕自己听错了,又不是真傻,当即出列跪地:“学生堰州叶峥,见过陛下。”
明光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对谁都爱说两句,道:“你是叶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叶峥闻言抬头。
不知从哪传来几声惊呼声,今日学子穿的都是礼部特意发的面圣的学子服,头戴玉冠,大家都含胸低头的时候不显,叶峥这一抬头,当即就如鹤立鸡群里的白鹤,一下子身高长相都显出来了。
明光帝看了他半晌,竟然没有说话,弄得叶峥心里七上八下的。
谁知,过后明光帝竟然带着笑意对位列左侧的主考官道:“可惜上次没有让他们抬头细看,不然这探花郎是谁,也就无甚争议了。”
主考官面上堆了笑附和:“陛下说得是,叶榜眼当真相貌冠绝,郎无其二。”
心里却颇为无语,想说陛下啊,你这都点了人家榜眼了,现在又说探花,难不成人家好端端第二名的榜眼就因为长得好,就要生生降下一位去当探花?这不合适吧。
还有,您这话说出来,让后面真正的探花郎怎么想啊?
不过主考官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下罢了,人家是官家,是圣上天子,有资格任性。
叶峥也听得有点囧,嘴上还不得不说:“谢陛下夸奖……”
明光帝见了美貌臣子,心情大好,竟然在朝堂上和叶榜眼拉起家常来,比如叶爱卿家中几人,何时入的京城,对京城水土可惯之类的。
叶峥不想出这个风头,又不能不答,只好问什么简短说一句,多一个字都没有,倒让其他人觉得这叶榜眼年纪轻轻却宠辱不惊,要是其他人有机会得圣上这么垂询,估计没话也要找出话来说,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倒出来。
好在明光帝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问过这些话题就让叶峥归队,继续念下一名探花。
本朝探花,的确是个挺拔修长的男子,也称得上一句美,只是此美非彼美,探花郎谢元德时年三十有七,拥一把柔顺飘逸的胡子,称一句美髯公绝对不言过其实。
只是探花郎这美髯公的美,和叶榜眼被称作相貌冠绝,郎无其二的美,还是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
原本一甲三名里,状元公惊才绝艳,探花郎相貌堂堂,第一名和第三名都有各自浓烈的特点在身上,只有榜眼这第二名,拼文采比不上状元,拼颜值比不上探花,是最无特色,也没有啥人谈论的那个了,光彩全到那两个身上去了。
可是这一科完全颠倒过来,状元探花没啥好说的。
叶峥这个第二名的榜眼,反而成了圣上搭话最多,主考又夸奖的风云人物,一下子吸走了最多的目光,成了一甲里话题度最高的人物了。
不得不说,也算是为古往今来被忽视的榜眼们争了那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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