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良骏说:“太子最近往你们院跑得很勤?”
周纪明夹了个丸子嚼嚼咽下才说:“圣上千秋快到了, 本纪的事太子就着紧些。”
谢元德略带神秘微笑,因这里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压低音量:“这段时间边疆那位可是在众人跟前出了不少风头, 咱们这位——”
说着手指比了个二, 又指指天花板。
“可不就有点急了吗……”
叶峥一想也是,上次见面明光帝看着精神矍铄的,但到底有年纪了,老年人不比年轻人,古代又没现代的医疗抢救条件, 身子要出点什么问题, 也就是那么一阵的功夫。
如果太子治国理政才学,各方面都高于众兄弟, 明光帝态度又明朗些, 那没说的, 朝臣肯定以太子为先。
关键就是这里头有个才能本领都不比太子差的大皇子存在,大皇子的母妃如今又是代理的后宫之首, 母家权势又大,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大皇子在朝堂上也很是有一批忠实的拥趸,这就让局势变得复杂了起来。
叶峥不信从小就在深陷宫斗囚笼, 长大又击败六个兄弟从政斗中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的明光帝会对此一无所知, 既然明光帝知道, 事情还会发展成现在这样,那答案就很清晰了, 是明光帝放任事情发生。
譬如上次, 明光帝同意太子著书立传, 叶峥猜想此举是为了支撑太子的势力,说明明光帝心里属意的继承人还是太子,可是没过多久,明光帝仿佛就和忘了这回事似的,开始对抗羌有功的大皇子大加赞扬起来,甚至放任大皇子的光芒隐隐压过太子一头,这又是为何呢?
叶峥一时没想透,但他并不纠结,毕竟他才是个七品芝麻官,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和眼界来说,那些天花板级别的斗争都离他太远了,只要他不去主动掺和,那么无论以后坐那把交椅的是谁,都不影响他当这一世太平闲官。
抱持这个宗旨,叶峥现在听这些就和看那戏台上唱大戏似的,无甚心理负担。
夹起那桂花松子鱼脸颊上的肉尝一口,整体咸鲜又酸中带甜,又夹一筷子鱼鳍肉,佐一口秋露白,果真好味。
这时,就听得周纪明放下酒杯的动作大了点,发出磕地一声,引得其余三人都看向他。
周纪明皱着眉,声音有点愤愤:“《春秋·公羊传》就有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说法,太子是一国储君,乃是名正言顺之——”
话音未落,三声严厉呵斥同时响起:“小周/周兄,慎言!”
叶峥皱了眉看向这位周兄,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从前只觉得周纪明有点清高迂腐,但读书人嘛,难免有点酸秀才气,也正常,所以话里话外还常寻些由头来开解一下,希望通过潜移默化,慢慢令周兄心胸开阔起来,就算最后也没改了这习性,好歹也是出自周兄本心,不算什么大毛病。
谁知,这位周兄的毛病忽然就改了,不仅改了,这步子还跨得挺大,忽然就胆子大起来,开始对皇位继承人的问题发表意见了,这却是叶峥始料未及的。
谢、闵二人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俱瞠目结舌看着周纪明,包间里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登时僵硬起来,气氛降至冰点。
见几人都看着自己,周纪明忽而也反应过来自己大言不惭了些什么,当即手一抖,那木筷子吧嗒一声掉到地上,脸上也和猪肝似的涨红了起来,未几,血色又慢慢褪去,渐渐发白。
周纪明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干涩又讷讷:“我——抱歉——是我过于膨胀,一时失言了。”
谢元德本来脸色难看,见周纪明道歉,这才略微缓和了些,想着知道第一时间住嘴,应的确是一时失言而非有意,下回应是不敢了。
闵良骏擦擦额头上一时出来汗水:“呼——周兄,算你刹的快,你若下次还要说这种话,我可不敢和你同桌吃饭了。”
周纪明此刻正暗悔不迭呢,连连保证:“不会了不会了,闵兄谢兄叶弟你们放心,再不会了。”
想了想又决定位自己分辩两句:“几位都是我极其信任的人,方才又过于轻松,故而一时失了心房脱口而出,你们放心,以后我再不提这种话了,便是连我自己,也是吓得一背脊冷汗,现在那手还哆嗦呢。”
叶峥瞧着他神情中的确带着一丝惶恐,不似作伪,这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只是一时口嗨的说法。
闵良骏定了定神又呼来侍从,吩咐重新取一副干净筷子给周纪明用。
侍从手脚麻利,很快取来筷子替换了地上那双,又关好门出去。
周纪明压低的声音略带一丝担忧:“这侍从刚刚就站在门口么,怎么一唤就来?那我方才所说,不会被听了去吧?”
闵良骏看他这样,无奈中又透着一丝好笑:“我以为周兄长了十个胆子呢,才敢在公共场合高谈阔论,原来你心里也是一般的害怕,既如此,方才竟还敢说,倒是有意思。”
不过还是给周纪明吃了个定心丸:“放心吧,这迎宾楼的包间隔音效果还是不赖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大人物相约来迎宾楼谈事了,只要你不是成心大喊大叫,方才那点音量,隔着房门是听不到的,谅那侍从也不敢扒着门缝听,此乃大忌。”
周纪明做贼心虚般继续压低音量讨饶:“闵弟你快不要嘲笑我了,还有叶弟、谢兄,我此刻恨不得回到方才那阵,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才好。”
他擦一把汗又继续反省:“听不到就好,就好——现在想来,方才也不知怎的,如同鬼迷了心窍一般,那话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出来了,都没经过脑子,其实我哪里有什么见解呢,往日里也从不寻思这档子事,不过是脑中忽然浮现罢了。”
谢元德沉吟了一阵,道:“我想……是这段时间以来,你与那位接触的机会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俗语有云,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处处显出随和风度,又一派君子仁爱的作风,不知不觉就把小周你的心给笼络了过去——兴许不止你,还有其他人……也兴许,这就是他如此频繁来翰林院的目的。”
叶峥将沾了酸甜汁水的筷子一根根擦净后丢了雪白帕子。
夹起一根清白爽口的山药条送入口中,咀嚼完咽下,喝一口梅子汁,慢条斯理道:“无论是不是,周兄,我觉得你以后还是谨慎小心些才好,同那位也不要太过火热了……你我四人乃是今上亲点的状元榜样探花和传胪,为本届学子典范,受今上恩典颇多,无论从私心还是天理良心上说,今上才是我等该奉献忠诚的人,至于以后,按今上之英明,想必自有主张,我等做好本职工作就够了,其余的实在不必去掺和。”
“此话亮堂,甚合我心,当浮一大白!来小叶,为兄敬你一杯!”
谢元德举起酒杯,叶峥递过放得略低,二人碰了一下,各自仰头喝下。
闵良骏也笑了,凑趣道:“别看叶弟是我们这年纪最小的,看得却是最清楚的,说得也明白,令人信服——叶弟来,和哥哥我也走一个!”
叶峥只好放下手里的筷子又去持杯,和闵良骏碰了一个,按惯例还是放低了酒杯。
闵良骏是从七品,官职虽不如他,但这三个人里他岁数最小,他既认了这几个哥哥,无论何时,放谦虚着总没错。
瞧见其他三个和乐融融碰杯,周纪明有点尴尬又有点羡慕,但谁叫自己差点惹祸连累大家呢,也不好怪别人,闷闷给自己倒了一杯,又闷头喝下,就当已经喝一个了好了。
他却忘了,其他两个都是主动和叶峥碰杯的,他要也想走一个,举起杯来,莫非叶峥还会拒绝不成,可能不是忘了,就是他如今满心满脑的不好意思,生怕万一叶弟不肯和他喝呢,岂不是凭白窘迫。
叶峥无奈摇头,这周纪明周兄,明明长成了一副人高马大的憨厚相,这心思有时候就是比那长得伤春悲秋的还细腻些,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已认了这个朋友,他也不是成心的,改正错误的态度也是良好,若不想因着一顿酒有了心结,那还不是得像个爸爸把他原谅。
想到此,叶峥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主动举杯:“周兄方才受惊不小,小弟敬你一杯,就当替哥哥压压惊吧。”
周纪明没想到叶峥主动来理他了,马上把那些什么窘迫啊尴尬啊丢到一边,迎向叶峥的酒杯,响亮叮了一下:“谢谢叶弟,为兄先干!”
说完仰头喝下,极有参与感。
那边谢元德和闵良骏看得莞尔,扯了扯嘴角也互相敬了一杯。
谢元德又举杯提议:“来,大家共饮一杯,此酒饮毕,先前的不快和龃龉都一笔勾销,不再提了。”
“好,来。”
一圈酒喝下来,包间凝滞的氛围终于冰消雪融,回温起来。
叶峥本就酒力平平,连喝几杯,就算这秋露白度数不高,脸上也染了淡淡红晕,色泽如春花。
一轮酒毕,丢下杯子就猛夹几筷子菜送入口中,又舀那猪肉丸子汤喝,好歹解了口中辣味。
谢元德没旁的意思,纯粹长者欣赏颜值高的晚辈,指着叶峥笑说:“你们瞧小叶这面若桃李的样子,真是令人见之忘忧,怨不得我等天天削尖了脑袋钻营,最多入个上峰的眼夸一句勤勉,小叶可是直接入了今上的眼,就他那青词,就叫今上在朝会上提过不止两次——小叶啊,我倒不知你竟在青词上有才华,到底是什么样的惊世大作,才值得今上如此口里提着念念不忘呢,为兄倒想听听。”
为了彻底将先前话题抛掉,谢元德一扯这个,其余二人都立刻装作兴味盎然的样子,也跟着说凑趣话。
周纪明更是跟风:“叶弟不如此现刻念一首来,我们品评看看,是否进步如此之大。”
一提起这个话题叶峥就有点无语,圣上哪里是欣赏他的青词,分明是欣赏他家的钵钵鸡和酸梅饮才对,时不时就悄悄派了内侍来传话,说圣上又想吃让做,分量也不用太多就上回那样刚好,做了也不用再带去翰林院那边,派人来府上取就成,有时候叶峥也会主动带了去,在宫门口做贼一般和内侍交接。
内侍带了那钵钵鸡回去,圣上就会邀了玄尘道长来起居殿,对外说是修习养生之法,实则二人对坐着吃喝,由玄尘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编点奥妙玄奇的车轱辘话给明光帝听,明光帝竟还听得津津有味。
正因如此,有时候明光帝在朝上讲完正事,闲得无聊同臣子拉家常的时候就会想起叶峥来,但当然不好当着诸位大人说叶峥家卖的吃食手艺好,就只好说,叶榜眼写的青词有灵性,玄尘道长也很欣赏……之类的。
好在呢,明光帝提起叶峥的次数也不多,就那么寥寥两次,但一个连上朝资格都没有,按理说和明光帝不会有照面机会的七品芝麻小官,他能让明光帝记住,并想起那么一回两回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有的人当一辈子官,也不见得能叫自己的名字在当今天子口中出现一次。
岂不令人记忆深刻?
叶峥斟酌着,想怎么和诸兄说这件事。
不防闵良骏嘴快,他日常出入叶峥办公室如回家般自在,叶峥那些按关键字坐标系抠字眼堆出来的酸词他也不是没见过,叶峥从不避人,就放那儿谁想看就看的。
闵良骏传胪之才,虽不如叶峥过目不忘,但此刻回想,想出几句却是绝无问题的,于是张口就背:“寰宇济济,初云霰霰,圣上承天之佑——”巴拉巴拉巴拉。
叶峥落笔写这些词汇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放那儿当做自己努力学习的成果给同僚上司翻阅,或者只见呈给明光帝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
但现在被闵良骏只见念诵出来,莫名其妙就有了点不知哪儿来的羞涩,耳朵根都有点烧红,又不好捂他的嘴,只得认命地垂下头,猛夹菜吃。
好在闵良骏背了几句,似乎自己牙根子也嘶嘶酸了起来,只得停下不念了。
只听了这几句,谢元德和周纪明都笑得不成,。
他们两个都是最有才华的,尤其周纪明,长于写诗作赋,不说三步成诗吧,只要想做的时候,那灵性之句也是信手拈来,往日里最嫌弃那些堆砌浮华之言,觉得落了下乘,何况叶峥还在里头拍明光帝马屁呢,这种阿谀的东西,莫说用词不高级,立意也相当一般。
就叶峥这种明晃晃堆砌辞藻的作品,能得明光帝青眼,还被想起来念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几人笑完都去看叶峥。
叶峥正尴尬着,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嘴里叼着根芹菜不好意思抬起头。
眉目似雕,眼睫若刻,从耳根到脸颊,漾着酒后氤色。
偏他长相又不是柔情似水那种,而是锋锐如芒,往日里觉得他性子好,那是叶峥主动表现出来的,如今喝了点酒略微放纵本心,眼略微眯起就有淡淡的迫人感扑面而来,这压迫并非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逼视,而纯粹由他眼角眉峰下颚角这些清晰利落的线条带来。
简单描述一下就是谪仙的气质和绝对颜值带来的碾压。
周、谢、闵三人不由收了困惑的视线,神情自若地抬起头吃菜,也不去追究那青词明明俗不可耐为啥能叫圣上记在心上拿出来说道了。
叶弟长成这样,若有人能对他印象不深刻,那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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