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入夜,晚风裹挟着秋日里独有的凉意,穿过窗柩吹进包厢内。
刚才薛纪淮喝的太多了,被祁连搀扶着出去解酒,此刻包厢中只剩下言笙和徐霁川两个人。
言笙拨了拨额前被吹乱的碎发,走到包厢的窗边,她放眼眺望夜景,护城河上此刻已然点亮了许多花船,大一点的船只是做着乐妓的生意,小一点的是富贵人家包船出游图个乐子,上京城的夜生活从不停歇。
“三郎找到婠娘也是在这样的花船上吗?”言笙轻声问道。
徐霁川听她如今喊薛纪淮已经直呼三郎,倒是有些感慨,这俩人当真相见恨晚,“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婠娘是季淮北上时,从扬州救下的。”
“他遇见婠娘时,婠娘正准备跳河,因着乐妓十数年,原本想着花光所有钱财为自己赎身博一个出路,谁想到那妈妈收了钱却不肯放她走,说是若她愿意陪当地的一个霸王,便放她走。”
“婠娘受不住,十数年光阴,到最后人财两空,一时想不开便跳河了,季淮是从河里把她捞上来的。”
“后来呢?”言笙转过身,背靠窗柩侧目看向徐霁川问道。
“季淮是个性情中人,听得婠娘如此说,便不肯饶过那妈妈,带着人都到了楚云馆,结果是婠娘把他拦了下来,说是只想脱了贱籍,因着季淮亮了身份,那妈妈也怕惹事,便将人放了。”
“再后来季淮便带着婠娘北上,回京路上收到了我的去信,婠娘说想要报答季淮,便分文报酬不收答应替我们办这件事。”
“看啊”言笙低头看着木板的纹路,轻声道:“有罪的,从来都是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
徐霁川听闻她如此说,眼神不免一沉,他不得不承认,这话没错,但这世道流传了千百年,历经数十代王朝,已然在人人心中扎根生长,蚍蜉如何撼动大树?
下一秒,他听得言笙开口道,“沛霖,沛霖对吗?”
明明人就在眼前,可这一声呼唤好似来自远方般缥缈,徐霁川不自觉愣神片刻,随即答道:“对,在下字沛霖。”
“我听阿姊说过,沛霖兄有大才,将来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我很好奇,若是有朝一日沛霖兄入阁拜相,是否还会坚定如今心中之道?”
“公主所说是?”
“如今我们帮阿姊所做之事,不让天下女子,因这不公的世道所遭无妄之灾之道。”
言笙眸色明亮,哪怕此刻脸颊之上已染上几分醉意,但依旧神色清明地望向他,窗外浪花声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传入耳中,鼓声弦乐不绝于耳,可此刻的徐霁川却感觉自己心中一片宁静。
望着昭宁公主坚定的神色,他站直身子深鞠一躬,“在下,若有朝一日步入官场,必定铭记今日公主所言,为这世道能正视公正而尽全力。”
“好。”言笙的脸上绽放出释怀的笑颜来,她为这一刻的徐霁川感到钦佩,哪怕今后世事无常,但这一刻,这个日后要成为国家栋梁的少年心中存有正道。
一个王朝,一个国家,若是为君者、为臣者心中存有正道与大义,那么便能同这世间一切的不公与之对抗,如今的皇帝是个贤明之君,未来又有徐霁川这样的正直臣子,言笙相信,大原哪怕不会如同后世那般公正平等,也会在君臣相携的努力之下,开创一片文明盛世。
“对了,小院那边怎么样了?”言笙突然想起今天出来的正事。
“一切顺利,想来咱们只需等到日子定下来之时收网即可,到时候——”
徐霁川的话刚说一半,薛纪淮便一下子闯了进来,随即迅速地把门给关上了,他看着面上惊愕的二人,一脸神秘地开口道:“你们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罗俊彦!”薛纪淮说着话,走到桌前猛灌一口清茶,“刚才我原本想去顶层透透气,但想着或许今日球场上的人会在那,我便去到了下面长街上溜了一会,没曾想,我在那见着了罗俊彦同别人撕扯不清。”
“男的女的?”言笙立刻问道。
“额”薛纪淮倒是一愣,“像是——男的。”
“这男的就男的,女的就女的,怎么还像是男的?”
“那人身量瘦小,我倒是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你带我们过去看看。”说着话言笙就要拽着薛纪淮往外走。
“诶——”徐霁川出声组织道,“外面鱼龙混杂,公主您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安全?”
“哎呀!”言笙对于他的过分谨慎实在无奈,一跺脚便推着薛纪淮往外走去,徐霁川见拦不住只好立马跟了上去。
三人自珍馐舫正门而出,顺着护城河长街一路拐到了方才薛纪淮说遇到罗俊彦的地方,结果那地方这会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街上什么人都能见到,却偏偏见不到薛纪淮说的罗俊彦。
“人呢?”言笙问道。
“季淮,你方才是不是喝多了,所以看错了?”徐霁川也紧接着问道。
“你们——”薛纪淮气结,这二人居然不信他,忽然,他在这嘈杂的街上听到了一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伸出手拽住徐霁川往人多的地方躲。
徐霁川被他猛地一拽,下意识伸手护住言笙,三个人一路往后退一路趔趄,“你干嘛——”言笙正要低声呵斥时,便听到身后的巷子里有人正在争执。
“我都说了,不要来找我,你怎么听不懂话呢!”一成年男子正用着极为严肃的语气训斥着。
“我实在无法了,如今当真是分文没有了,可是每日的药——”听这声音倒像是总角小儿在分辨着什么。
“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我不会再给你钱的,你也莫要再来寻我!你是想把我逼死是不是!”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只求你,求你”那小男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叮当”似是银钱落地的声音,“就这么多了,这是最后一次,你今后好自为之,别再让我在上京城见着你。”说罢,那男子便大步从箱子里走了出来。
脚步临近,三人连忙排成一排,后背贴着墙壁隐蔽起来,那人出了巷子口便直直朝着对面酒楼走去,待到身影没入酒楼之中,三人这才堪堪喘口气。
“那人,就是罗俊彦,对吧?”言笙跟薛纪淮对视一眼,薛纪淮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人的背影,随即猛地点头,“没错,就是他,我刚才见着他正脸,他就穿着这身衣服。”
话音刚落,便瞧见那巷子口里走出一衣衫褴褛的小儿,那小儿衣衫破败,怀里紧紧地抱着一荷包,边擦着眼泪边流入人海中走远。
“那那那,那又是谁?”言笙转头看向二人。
薛纪淮一脸:你在问我?
徐霁川也是一愣,随即转念一想复又正色道,“殿下,我立刻派人去查,这没准是个线索。”
因着罗俊彦和小儿的出现,这场聚会立马画上了句号。薛纪淮立刻带着人去追那小儿的踪迹,而徐霁川则是派祁连连夜去到罗俊彦的老家,顺着上次的线索探查背后的隐情。
言笙坐在马车里,她强忍着摇摇晃晃的晕车感思索起来,那小男孩瞧着也就八九岁的模样,但却能出现在上京城跟罗俊彦要钱,这样的情况,二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她下意识想到了罗俊彦的那个原配,罗卫氏。
之前徐霁川调查到的信息里面,她好像记得这个罗卫氏娘家好像也是有兄弟的,难不成刚才那小男孩是罗卫氏的弟弟?
那倒是也难怪罗俊彦对他的态度不好,但是方才听那孩子话里话外提到药,难不成是因着罗卫氏病了来求药钱吗?
“公主,咱们到了。”云棋出声提醒,言笙反应过来后立马带着云棋下了马车。
二人沿着宫墙小心翼翼踱步到西北角门,云棋只探了个头便立马缩回脖子,拉着言笙往后退了好几步,随后低声解释道:“殿下,那两个侍卫不在了。”
“啊?”言笙被她说得一愣,然后蹲了下来探头看了过去,确实如同云棋所言,这会当值的已经不是白天她们熟悉的那两个侍卫了。
“这,这怎么回事啊?”俩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言笙长叹一口气,怎么着也得回去,主仆两个做了会心理准备,随后,言笙跟在云棋后面依旧充当着小宫女的角色,俩人朝着角门走去。
“站住。”果不其然,还没等上前,那门口的俩陌生侍卫便拦住了她二人去路。
云棋深吸一口,随即笑着同那二人道:“我乃九畹宫宫女云棋,奉我家殿下之命出宫取东西,因着路上马车坏了耽误了些功夫,这才回来的晚了些,不过眼下还未过戌时,劳烦您二位替我开个门。”
结果人高马大的这二人根本没把云棋的话放在眼里,“宫中已经下钥,不可开宫门。”
“什么?”云棋连忙上前理论道:“这宫中下钥的时间是亥时,如今不过戌时过半,怎的就下钥了?”
那两个侍卫面不改色地解释道:“亥时下钥,那是夏时令的时间,自打今年起,到了十月,已然转为冬时令的时间了,如今是戌时下钥。”
云棋面带微笑深吸一口气,“还劳烦二位大哥通融通融,这往年也没有夏冬时令之分,我若是进不去,那我们殿下该着急了。”
那二人闻言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来,但还是依旧坚持道:“姑娘还是别为难我们了,这若是放您进去,我们两个也不好交差。”
“你——”云棋一时气结,还想争论什么,但却感觉到自己被言笙拽住了衣角。
言笙在她身后轻声道,“算了,云棋,我们不进去了,走吧。”
云棋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听话地跟着言笙回到了马车上。
“公主,奴婢真的不知道今年的下钥时令改了。”云棋实在委屈,这如今更改时令也不过几日光景,未必阖宫上下都知晓的事情,怎么就能让她们给赶上了呢?
“没事,是我非要出来的,让我想想办法,没事没事。”言笙一边安抚着云棋,一边心累地靠在车壁上。
她仰头望着车厢木质的车顶,心中无限腹诽,这是什么偷跑出去玩,结果被关在家门外边的情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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