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响起,闪电划破天际,这是今年深秋里的最后一场雨。
言笙被皇后下令带回了九畹宫,一路上任由她怎样哭诉求告,嬷嬷宫女都不曾松开禁锢着她胳膊的手,她是被人拖着拽着架回的九畹宫。
云琴早早得到了消息,在言笙回到九畹宫后,第一时间把人带去沐浴更衣,此刻已经夜入三更,言笙正抱膝坐在床榻之上,云琴和云书在她身后替她绞干带着湿意的长发。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突然的白光乍现,映得昏暗的屋子里都恍若白昼,言笙此刻双目失神地盯着窗柩。
头发绞干后,云书便收拾了一应器具退出寝殿,留下云琴一个人陪言笙。
“你回去休息吧。”言笙此刻只觉浑身有气无力,她没办法忘记自己被架出御书房宫院之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向来一身白衣的沈庭琛直直跪在大雨当中,行刑的宫人手持荆条,那荆条上的倒刺极长,每一次鞭笞都会划破他身上华贵的衣料,她一路被拖走,路过沈庭琛时,他那后背早已被沁出的血水染红。
血水混合着雨水顺着他的长袍向下,逐渐染红了他膝下所跪着的石砖,言笙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狠心,二十笞刑非要一次性执行完,那荆条瞅着又尖锐又坚实,别说二十下,就是三五下怕是后背都会皮开肉绽。
“公主殿下”云琴轻声唤她,“您休息吧,这外面的雨夜还长着呢,今日淋了雨,您若是坐在这一夜不睡,身子会垮掉的。”
言笙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云琴,都是我的错。”
云琴疼惜地轻抚着言笙的后背,“殿下,没事的,都会好的。”
“不,”积攒了一夜的情绪这会终于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一般倏倏掉落,她声音里带着难以隐忍的哽咽和自责,“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一时冲动。”
她蜷缩着自己,泪水不断利落在她面前的床榻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言笙断断续续地啜泣道:“若非,若非我自不量力,自以为能解决皇姐的婚事,便不会牵扯进去这么多人。”
“沈太傅,沈太傅他因为我,受了笞刑”云琴见她哭的难以自已,便将她揽入怀中,如同大姐姐一般,抚着她的长发安慰道:“沈太傅是男子,哪怕是笞刑——想来也会很快康复的,公主不必担心。”
“云琴,云琴你不知道,”言笙在她怀里痛哭出声,她摇着头跟云琴说:“他,他后背都被血染红了,那么多血,那荆条,上面都是刺。”
云琴闻言也不知如何宽慰她,只得一下一下地安抚着言笙,“他本可以不被牵连进来的,都是因为我”
听她如此说,云琴拍了拍她的后背,“殿下,经此一事,只要您能理解沈大人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便罢。”
言笙闻言从她怀里坐直了身子,“什么这么多年?”
云琴见她坐稳了,便起身去到妆匣那里,从妆匣后面敲开了一个暗格,从中将一平安扣取了出来,她放在手里给言笙展示着。
这是一枚青玉的平安扣,小小一只静静地躺在云琴手中,“这是什么?”言笙瓮声瓮气问道。
“这是殿下的小鱼哥哥给你的?”
言笙疑惑看向她,“小鱼哥哥?”
“殿下不记得了,也是正常,殿下如今已然长大了。”云琴坐到她身边,将平安扣交给她,随后徐徐说道:“殿下小的时候,经常会和小鱼哥哥一起在御花园里玩耍,有时候也会在凤栖宫后面的大树上坐着看月亮。”
“殿下您幼时不似如今这般性格活泛,那时候殿下总是安安静静的,但偏生喜欢和小鱼哥哥一起玩,奴婢是大小就在凤栖宫伺候您的,因此有些您记不得的事情,奴婢记得。”
“这枚平安扣是小鱼哥哥离京前送给殿下的,殿下很是珍藏,任是沐浴休息都会带着,可是您九岁那年因着从树上摔了下来,这平安扣也碎成两半,后来还是娘娘找了司宝司的匠人为您修复的。”
云琴将蜡烛拿得靠近了些,借着亮光,言笙看清了那枚平安扣上修复的痕迹,“虽是后来修复好了,可殿下总怕再磕碰到,便不再戴着了,奴婢便将这平安扣放在您的妆匣中,却没想到,您长大后竟不记得了。”
这份陌生的童年记忆让言笙有些发愣,她看着手中的平安扣有些出神,她或许跟别的穿越者不同,她穿越过来后没有接收到原身的任何记忆,从出生到她来大原的前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片空白。
她联想云琴前后和她说的,试探性地问道:“沈太傅,便是那个小鱼哥哥?”
云琴以为她记起来了,便笑着冲她点点头,“沈大人一直很记挂你,前些日子殿下中暑,沈大人派边尘送来许多解暑的瓜果药品,还有您那些日子身体不好,每日的药膳也都是沈大人写好送到奴婢这里的。”
“沈大人觉察出您可能不记得儿时的事情了,便叮嘱奴婢不要同您说起,但奴婢想着,还是要跟殿下说说的,今日沈大人为您领受笞刑也好,还是往日里的照拂牵挂也罢,奴婢斗胆,想让公主您能明白,沈大人都是为了您好。”
言笙怔愣地看着这手中的平安扣,她怎么会不明白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所代表的不止是她言笙一个人,而是昭宁公主身后的所有人,沈庭琛这一次的受罚,便是身为她的老师代为领受的。
沈庭琛在用自己告诉她,什么是逞能的后果,他用二十笞刑教会她做事三思而后行。
他太知道她的痛点在哪里,荆条抽在他身上,刺却留在了言笙的心里,她会永远记住这个雨夜的愧疚。
而云琴和她所说的,更是她意料之外的故事,但此刻她再回想,倒也能把一切说通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沈庭琛会对她的言行格外上心,为什么如此在意她的名声,为什么会几次三番偶遇自己做出格的事情,为什么会为她寻得北羌秘药,为什么能在关键时刻将婠娘待到皇宫之中。
还有为什么会为她代领这场笞刑。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昭宁公主,言笙只不过是代替昭宁公主,被沈庭琛用心保护起来了而已,而她却丝毫未曾察觉。
她占了别人的宠爱,又将别人带入了险境。认知到这件事的言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直直地朝着身后倒去。
云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她,结果却摸到了言笙滚烫的额头和脖颈,“殿下,殿下!”
“来人啊!宣太医!”
云琴打开了殿门,门外的寒风裹挟着雨水涌入大殿,吹动了床榻上的帷幔,言笙昏倒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眼角噙泪,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枚平安扣不放。
九畹宫连夜宣召太医之事很快在宫中传开,皇后听闻立马就要起身去到九畹宫,徐嬷嬷一边为她披上外衣,一边拦道:“娘娘,殿下那边有太医照料,若是情况危急,云琴那边早就让人来传话了。”
“这外面风雨交加的,娘娘凤体最是重要,公主殿下那边还病着,若是娘娘这会贸贸然出去,也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皇后方才也是一时心急,这会冷静下来也清楚,既是风寒,太医才是最有用的,她去了只会平添担忧。
皇后长叹一口气,今日的一场闹剧已然折腾的她疲惫不堪,徐嬷嬷见皇后不再往外走,便将人扶回了床榻之上,但皇后躺下却再没睡着,待到天亮风雨将停之时,皇后才沉沉睡去。
因着皇后昨夜没有休息好,凤栖宫诸人一清早便是敛声屏气的,徐嬷嬷担心皇后病倒,便一大清早派宫人前去六宫通晓:皇后今日凤体不虞,免了请安一事。
可这派出去的人还没折返回来,便有小宫女上门来,求皇后娘娘拨几个太医去到清秋阁,清秋阁是丽贵人的居所。
徐嬷嬷闻言蹙眉,皇后这会刚睡下不久,她私心里是不愿意烦扰皇后的,于是便对那小宫女说道:“你既要请太医,那合该去到太医院,来凤栖宫求什么?”
“嬷嬷,今日一早我们去到太医院,并未瞧见有太医值守,那院中的医童说,今日太医院赶上休沐的太医多,一共就两位太医当值,但现下这两位都在九畹宫”
徐嬷嬷听她这么说,更是眉头皱得愈发紧,“你家主儿是怎么了?”
“贵人今儿个一早起来,便觉身子不适,许是昨儿个夜里下雨着了凉,主儿怕伤了龙胎,便想着让太医前去看看。”
那小宫女语气倒实在,但看上去倒也并不急切,徐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如何不知这是丽贵人在小题大做,便挥了挥手:“昨夜昭宁公主着了凉受了风寒,半夜高烧不退,此刻太医即便过去,也难免身上带着病气,你们主儿若是没什么大碍,便等等下午轮休的太医。”
说罢徐嬷嬷也不欲同她多说,转身便回了殿中,那小宫女还想上前说些什么,但却被腊梅一行人伸手拦了下来,那小宫女也明白,凤栖宫不是她能硬闯的地界,退后两步便转身打道回府。
而这边清秋阁中,丽贵人得知自己宫人去一趟没把太医请来不说,这太医居然还是在九畹宫,便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又是昭宁公主!
上一次乳母和她说,昭宁公主在宫中见到她便训斥了半晌,话里话外还直指自己身份卑贱,为了核桃露拿腔作势的。
这一次自己可是身怀龙嗣,她着了凉竟然连个太医都寻不来,昭宁公主再是金贵,还能金贵得过她肚子里的皇子吗?
摸着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丽贵人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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