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临近年关。原本由礼部和司天监计算、一早就定好的广宁公主大婚庆典,在腊月来临前不声不响地取消了。
众人对于如此大的庆典被取消一事议论纷纷,民间权贵都在猜测取消大婚的原因,从罗俊彦身上猜到广宁公主和皇室秘闻,各种传闻满天飞,甚至成为了贵族们私下宴会的秘密话题,但皇室对此却不曾回应半分。
只是在临近年关时,吏部突然决定,将罗俊彦下放云贵,只待过了年便去云贵走马上任。
云贵地势偏远,罗俊彦下放的府衙还是在一小县城当中,今科榜眼沦落如此境地,官场上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大家心照不宣地愈发小心谨慎起来,生怕自己也莫名其妙被调离上京。
圣旨下发到罗府当日,罗俊彦阴沉着一张脸接过圣旨谢恩,待到宣旨太监走后,罗俊彦盯着手中的圣旨,只恨不能撕烂这道调令。
自己寒窗苦读二十余载,只为有朝一日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可如今自己不过初入官场便被人摆了一道,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璟翎宴那日起,再到婠娘的出现,再到后面那位大人向他伸出手,再到大婚的取消,如今直接是下放的调令,这每一步,都是被设计好的。
他不甘心,凭什么这偌大的上京城容不下他一个,这场政治博弈的棋盘之上,他不愿意只做一枚棋子。罗俊彦将圣旨随手放到桌案上,关好门窗后乔装一番,从自己家侧门而出,几步过后流入人潮之中。
京郊,农庄。
薛纪淮累坏了,接连几日照顾婠娘,他几乎未曾好好休息,若不是泽生坚持,他怕是一件衣服能穿七八天,这会夜深人静,炭盆的噼里啪啦声有着催眠的奇效,他深觉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了,侧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婠娘,见她睡得踏实,便渐渐合上了双眼。
不一会,床上的婠娘费力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听得不远处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忍不住一个发抖,在诏狱之中的每一天她都会听到这声音。
狱卒们将烙铁烧的滚烫,那烙铁便是从那样的炭火中取出来的,随后他们会将那烙铁紧紧炙在犯人身上,肉焦的味道混合着诏狱的潮湿气息,几乎是她那几天里每日的噩梦。
她用尽全力将自己撑着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农家之中,房屋虽简陋,窗外寒风凛冽,但屋内却干燥而温暖,床榻之上自己盖着的棉被面料柔软,一摸便知是上好的布料,屋中虽燃着炭盆,但却没有生出半点烟来,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强撑着站起身,婠娘走到桌边给自己到了杯水,温热的白水入喉,这才感觉自己缓过来了几分,再一转身,便瞧见一男子正坐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手拄着头睡的正香。
屋内昏暗,她方才没有注意到这人,这会突然惊觉屋内有一男子,她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腿磕在桌子上震动了那茶壶杯碗,发出的响声吵醒了面前这人。
薛纪淮皱眉睁开双眼,便瞧见婠娘一副吃痛的表情蹲在地上,他连忙几步上前,“你醒了。”
“怎么不叫我?”对上男子关切的眼神,婠娘不禁怔愣,从初见薛纪淮那天起,她便没见过他这般模样,胡子拉碴、眼下乌青一片,整个人不修边幅、疲态尽显。
“纪公薛公子怎么在这?”薛纪淮看着她抱紧腿的双手,便知这是撞到了,于是一个用力将人抱了起来,走到床榻前轻轻放下。
“你这会,觉得怎么样?”婠娘坐在床上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如实答道:“无碍,只是有些疲乏,其余都还好。”
薛纪淮点点头,只要不是哪里疼痛便好,他拎了一把椅子坐到床榻旁,“你应当是不记得了,你在诏狱中被我们的人救了出来,我接到你时,你已经昏过去了,上京城如今鱼龙混杂,四处都是耳目,我便将你安置在这里休养。”
“诏狱”婠娘眉心微蹙,随即她便一把抓住薛纪淮的胳膊说道,“我想起来了,有个消息,还请薛公子一定要传到昭宁公主那里。”
“你说。”
“在诏狱之时,我应当是见到了那位大人的亲信,那日他们就在我牢房的不远处交谈,他和狱中的一个男子说,我这边处理干净后,下一个便是昭宁公主,虽然我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我担心昭宁公主会有危险,还请薛公子一定要将消息传到昭宁公主那里,无论如何,总要提早提防。”
薛纪淮眸中神色暗了几分,他视线落在婠娘手背的一道鞭痕上,良久沉声道:“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自打几人出事那日起,薛纪淮便不曾回京,一直在京郊附近徘徊着,再次踏入上京城,哪怕还没回到国公府,薛纪淮已然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张,仿佛什么在随着暗流涌动,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回到京城后第一时间没有折返回豫国公府,而是趁着夜深时分潜入了徐府。
入夜的徐府一片寂静,薛纪淮轻车熟路地绕道了徐霁川的院子里,却见那里一片漆黑,半点不像有人住的样子,犹豫片刻后,薛纪淮绕着小路拐到了徐氏祠堂,见那里果然亮着烛光,便从旁侧的窗户钻了进去。
徐霁川已经接连数日被罚跪于此,此刻突然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便以为是祁连过来给他送御寒的衣物,于是头也不回地同来人说道:“回去吧。”
薛纪淮脚步一顿,轻笑出声:“你确定?”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霁川猛地回头,便瞧见薛纪淮正吊儿郎当地笑着看他,“你怎么过来了?”徐霁川艰难起身冲他走来。
“行了行了,坐着吧,你爹也真是够狠的。”
徐霁川见他如此模样,急切问道:“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我带婠娘出京养病了。”
“你接到婠娘了?”
“嗯,是沈庭琛给咱们传的消息。”
“沈大人”徐霁川蹙眉思索,沈庭琛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事情?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对薛纪淮说道:“你可知,豫国公府出事了?”
薛纪淮脸上的笑容一顿,“什么事?”
“豫国公府前些日子被人参了一本,意欲检举豫国公府私产逾矩,圣上怀疑豫国公府私收贿赂,昨日已经让人去你家府上清点家产了。”
“怎么可能,国公府——”薛纪淮好似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锁紧,“坏了,沛霖我不能陪你在这了,我得回去一趟。”
薛纪淮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到徐霁川身边,附耳低语道:“若是有机会,记得提醒昭宁公主小心一些,婠娘在狱中听到了一些消息,无论属实与否,总要提前部署。”
说罢,薛纪淮便大步流星走入夜色当中。
徐霁川得到消息后担心昭宁公主的安危,翌日便让祁连去递消息,但九畹宫里里外外围得严严实实,这消息最终还是没能传到言笙耳朵里。
“殿下,再喝些吧。”云画手中端着茶杯劝说道。
言笙靠着靠枕,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自打她大病一场过后,再醒来就好似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只是呼吸都会让她感觉极累。
“那,殿下您躺会吧。”云画将手中的茶杯搁到一旁,将言笙扶着躺了下来,但言笙躺下后闭上双眼,那漫长而又折磨的梦境便浮现眼前。
大病半月,言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大原王朝和现代生活交织纵横,在她眼前闪过的每一幕都是苦噩。
她梦到了在诏狱中被折磨的婠娘,梦到了独坐幽室的广宁公主,梦到了被发配边疆的徐霁川和薛纪淮,还有那个雨夜里挨过笞刑后的沈庭琛,鲜血自他身上流出,混在雨水之中最终成江成河,染红大海。
还有她在现代时站在镜子屋里,四处传来的皆是谩骂嘲讽,她想捂住耳朵但却止不住远处传来的声音,她想逃出牢笼却看到每一个方向都是狼狈的自己,言笙差点窒息在梦境里。
现实和虚幻交织融合,使得言笙格外疲惫,以至于等到她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关禁闭一月,言笙病了大半月,苏醒后的日子又在不断调养身体,一个月下来,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被禁足的感觉,眼看着解禁在即,言笙找来云琴云棋,想要问一问其他人的情况。
“殿下,您不知道,这九畹宫外面一日调换四次侍卫轮班值守,现如今咱们九畹宫如同铁桶一般,外面的消息奴婢根本无从得知。”
这回答倒是也在言笙意料之中,随后她又问道:“那,皇姐的婚事,这件事成了吗?”
看着言笙眼里的紧张,云琴冲她点点头,“殿下放心,此事是成了的。”
得到希望中的答案,言笙也算是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这事至少成功了,她无法想象,若是连此事都没成,那她该如何自处?
“殿下,”云棋试探性开口道,“后日,便是腊八了,往年的腊八您都是和皇后娘娘在一处的,今年?”
言笙闻言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母后如今怕是都不愿意见我。”
“皇后娘娘在您昏睡时曾下令,说是若您醒来后身子大好了,便去凤栖宫请安。”
这是给她台阶下。
她心里清楚,皇后气归气,但心里还是疼她的,只是她不知道如果去了的话,自己又应当如何面对皇后。时过境迁,她明白自己这件事做得莽撞、不自量力,但是再来一次,她未必不会选择同一个选项。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便听得云棋说道:“殿下,腊八那日,诸王也会回京。”
言笙的思绪瞬间断开,诸王,替皇帝巡抚诸部的皇子们要回京了,那便意味着,她名义上的几个哥哥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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