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行驶到了附近的城镇上,言笙在驿站将朱来娣放下,后面的路会由沈庭琛的人送她前往。
在驿站的后身处,言笙将朱来娣的身契并一封介绍信递给那侍卫,随后叮嘱道:“定要将人好好地送入绣坊。”
“是!”那侍卫接过信物郑重应声。
沈庭琛的人做事,言笙向来都是极为放心的,她转过身将手中的香囊交给朱来娣,“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虽然不多,但足够在你学得所长之前作为你的立身之本,不要急着挣钱,跟着老师把绣工学好、学扎实了才是正经,今后的路,便由你一个人走了,是好是坏,我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今后万望珍重。”
朱来娣颤抖着一双手接过那香囊,以她如今的处境,让她大义凛然地拒绝公主这份善意,不免显得太过矫情,还不如接受这笔银子,将公主的恩情牢牢记在心中,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学成本事,定会再找机会将这笔银钱以千百倍之资奉还。
驿站身后的巷子中,朱来娣跪在言笙面前重重叩首,“公主的大恩大德,民女永生难忘,公主的恩情,民女这辈子如何也还不完,若是来日公主有用得上民女的时候,民女时刻愿意为公主效劳,此生过后,来世民女定再衔草报恩。”
“好了好了,”言笙将朱来娣扶了起来,“你无需如此,今后只要将自己的人生过好,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快去吧,早点出发也能早点到。”
“是。”朱来娣朝着言笙深深一礼。
看着朱来娣眼含热泪转身离去的背影,言笙突然觉得一阵胸闷。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人生的起点,朱来娣便是最好的例子,父不患母不慈,自小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难得她还有一腔志气,愿意重新再来,为自己搏一把,再闯出一片天地。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前世纵有再多的不幸,可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日子也都好过了,如今一朝穿越,成为昭宁公主,她这一世的人生,所站的位置已经比天下所有女郎都要高,可以说穿越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幸也是不幸。
身处异世但身居高位,使得言笙刚来到大原之时,很难将自己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块,但自打她穿越过来已有半年之久,百余天的日日夜夜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如今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她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穿越过来,但她如今便是昭宁公主,沈庭琛昨日问她的话还回荡在耳边,言笙此刻觉得,自己或许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太傅。”言笙拽住了沈庭琛的衣袖,二人一同止住了脚步。
驿站地处偏远,周遭一片荒凉,目之所及之处皆是荒芜的土地,但天边却是依然如旧的景色,今日的火烧云依旧燃烧着热烈的光彩,火红的光芒映着二人的面孔,站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二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
沈庭琛低头看向言笙,少女的表情极为郑重,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听到她说:“太傅,您昨日问我的问题,我想我这会可以给出答案了。”
“这些日子,太傅带我出宫布施,我隐隐有察觉到太傅的用意至深,坦白讲,经过皇姐退婚一事,我的确对以往的行事作风有过反思,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太过莽撞,也会开始害怕,害怕再因自己让身边之人身陷囹圄。”
“于是昨晚太傅问我时,我确实退缩了,那一刻我想的是,我不愿再让身边之人因为我身处险境,也不愿因自己的缘故让父皇母后替我担忧,太傅您说的对,这世界之大,凭我一人改变不了任何事,以我一己之力也帮不了太多人。”
“但是,学生还是想说,尽管如此,我依旧不愿放弃,太傅在课上曾教导我,我生来贵为公主之尊,深受百姓税赋供养,家国面前,作为公主要心系百姓,时刻感念臣民为大原所作的一切,对此,学生深以为然。”
“正因如此,学生不想放弃为她人仗义执言,我既受百姓恩惠,食天下万民之五谷,便不想只做一个代表皇室的吉祥物,太傅曾说,作为嫡出公主,我是皇室的门面,是天下女郎的表率,诚然,如今的我有万般不足,不足以担起此等重任。”
“但我仍愿以一己之力,为天下所有遭受不公的女子,及无端被欺辱之人站出来说一句话。说出她们心中所想,但深受礼仪教条所禁锢不能说的话。”
火红的余晖笼罩着言笙,沈庭琛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透过眼眸,直至灵魂深处。
“我知晓,以我如今的力量,不足以撑起我方才所说的话,在礼法教条森严,且思想深入骨髓的大原,我无法独自承担起这份责任,也没有同朝廷上文臣言官所抗衡的资本,更堵不住这天下舆论谣言和悠悠众口,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试一试在这样不公的世道下,我能否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那些比我更加弱小的存在,太傅,女子在世,本就艰难,我深知这样的苦楚对女子而言有多么煎熬,同为女子,若是让我明明知晓这些却视若无睹,我做不到。”
沈庭琛望着言笙诚挚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面对这样丝毫不掩赤诚的答案,他那些所有裹着糖衣色彩,实则尽是利益主义的话再难说出口。
他定了定心神,认真问道:“如同公主所言,殿下所站的位置是山巅之上,甚至凌驾于云端,若是一不留神、行至差错,那么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如此,殿下也愿意吗?”
“我愿意。”言笙回答地斩钉截铁,“纵使身后是万丈深渊,纵使我一人之言如同螳臂当车,纵使一步踏错后果万劫不复,我也想尽我所能一试,学生知道,这半年以来尽管每日都在上课,但太傅所教,学生不过只学了皮毛。”
“也知道,若想富有余力保护弱小,自身便需强大起来,因此,这徐徐图强的路,学生愿意走上去一试,不知如此,太傅还可否愿意教我?”
言笙的话令沈庭琛喉头翻滚,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自己的思绪更快传出,“好。”
得到沈庭琛的回复,言笙在这荒芜的一片土地之上,面对沈庭琛行了个郑重的拜师礼,不同于御书房初见时自己满心的不情愿,这一次,言笙比以往每一次行礼时都更加认真,无比虔诚。
“还请太傅教我。”
站在空无一人的边城郊区,凛冽的朔气吹起二人身上的披风,周遭除了风声一片寂静,见证这一幕的唯有黄昏的落日余晖,晚霞坠入人间,环绕在二人的身边,四下并无烟火、更无华灯,但却点亮了无数的光芒与希望。
向来行事谨慎、执棋落子每一步都纵观全局的怀玙公子,在这一刻忘却了所有的缜密,面对想要守护一生之人,他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公主,不必徐徐图强,只管放手去做便是,该教的臣自会一一教导,但公主不必等,即便做错了也无妨。”
言笙听得此话,万分诧异地抬起头看向沈庭琛,面前之人有着极为深邃眉骨,在那之下是她无数次险些沉沦的一双墨眸,此刻她听得那双墨眸的主人说道:
“此行,臣只要公主一个答案,在历经这些,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过后,若是公主选择放弃出手,那么这一程,便是教会公主明哲保身,若是公主选择执意不放手,那么这一程,臣便是让公主看到,公主想做之事存在着多少艰难险阻。”
“但即便如此,只要公主的答案是不放手,臣便支持公主,在这看似毫无胜算的棋盘上博弈一把,臣的棋艺尚可,愿做公主背后的倚仗。”
沈庭琛虽自小在严苛的教条下长大,也深受克己复礼的思想所影响,但和言笙相处的这些日子,在看过言笙为她人仗义执言过后,他很难不动容。
明面上是小女儿家的口舌之争,但实际上却是替无端被欺者说出心中所想,并且施以援手帮助她们渡过难关,言笙骄横跋扈的外表下,是一颗炽热真诚的赤子之心。
这一趟布施如他所说,若是言笙想通了,今后不再插手她人的苦噩,那么这一程便是教会她从纷乱中急流勇退、独善其身;若是她依旧坚守着自己的信念,那么他便站在她身后,做她的依仗和后盾,为她开路,为她善后,成为她的力量。
她没有资本同文臣言官去对抗,那么自己便成为她的资本;她堵不住这天下间舆论谣言和悠悠众口,那么自己便站在她身后,让世人再不敢对她指手画脚。
她无需历经刻骨铭心的痛楚成长,沈庭琛愿意为她亮剑。
言笙不是真正的昭宁公主,她实际的年龄与沈庭琛相仿,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也明白沈庭琛说这话代表的是什么。
她不得不承认,面对沈庭琛如此坦诚相待的交底,她无法不沉溺其中,因为对面之人那双盛满光芒的墨眸里,此刻只装着她一个人。
“好。”
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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