峦山泛翠痕,石崖上天竺葵燈黄,清晨的露水澈净,在日光闪烁下顺叶脉低落,绽放在泥土中,滋养万物。
吹临山,山腰。
“今次寨主要迎待的贵客也不知什么来头,竟然大摆酒菜,盛宴邀请,还要我们去取回后山埋的酒水……据说那酒已珍藏二十余年啊!”
说话的人散乱灰突突的头发围着一圈黑布,肩上扛着一把枪戟,身板较瘦,大摇大摆的和同伴从山坡上慢悠悠地荡下来。
另一个拿着大刀的身板结实的粗汉瞥了对方一眼:“有没有贵客摆不摆宴席和你有什么关系,酒肉又不能跑你嘴里。还不如老老实实按照当家的吩咐,赶快搬回酒,指不定当家的还能赏两个酒钱。”
较瘦的那个点头:“也是,不过……”
话语未落,倏地传来一阵求救声。
“救命!救命啊!……”
不远处传来少女呼救的声音,丛林中碧绿绸罗衣衫华贵的女子,踉踉跄跄的从中跑出来,隐隐可以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人定睛一看。
竟是一条火红色的四尺余长的毒蛇,紧随少女身后!
“救命……啊!”
慌不择路的少女猛地被树枝绊倒在地,眼看着对面的毒蛇上半身子直起,火红的头颅左右晃荡,嘶嘶吐着信子向前一蹿,泛着冷光的利齿就要咬上她的小腿!
粗汉二话不说迅速上前,大刀一落,猛然从中间斩断毒蛇!
又转过身来看她。
少女似乎被吓得不轻,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洁白的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水眸含泪,晶莹地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落,隐约有盈盈一滴缀在长睫上,好不惹人怜惜。
一旁的瘦子见状眼睛滴溜溜地转。
粗汉缓声:“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咬唇看着那毒蛇确实死了,才惊魂甫定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还是免不得有些瑟缩,抱着包袱对着粗汉盈盈一屈膝,声音软糯:“多谢壮士相救。”
粗汉摇摇头:“不知姑娘为何一人出现在这深山之中?”
“我……”少女咬唇,原本苍白的小脸竟透出一抹红晕,“我是在等谢郎……我们约好我今早于此等他,然后一起远走高飞。”
扛枪戟的瘦子站到粗汉旁边,细细打量了少女一番,低声道:“八成是小姑娘想和那什么谢郎做一对小鸳鸯私奔,男子那方却骗她到这深山之中,让她自生自灭。”
粗汉点头。
这吹临山上毒物甚多,何况还有个腾云寨。
瘦子细细看着她咬唇静立在风中,纤纤动人,眼眸一眯猥琐地笑了笑,推了推粗汉,悄声道。
“当家的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病弱书生上,劳心劳力,我们好心主动给她寻得那些压寨相公,她看都不看一眼。”
“我说,要不把这小姑娘带回寨中……”又瞧了眼少女,“这小姑娘比咱们当家的标致多了,谁不得说一句我见犹怜,一来二去保不准就会勾引住那书生。到时当家的一个伤心欲绝,自会放弃那病弱书生。”
粗汉瞥了瘦子一眼,下了结论:“骚主意。”
“人都在这里了,你不愿又怎样?”瘦子顿了顿,又瞥了一眼粗汉道,“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若不把她带回寨中,留在荒山野岭必死无疑,就像方才那样。”
粗汉:“我们要去拿酒。”
瘦子摇头,笑得暧昧:“你去,我送她回寨子。”
说着,便要向少女走去。
粗汉一把拉住他,脸色不善:“就你那色鬼德性,恐怕人还没送到寨中,就被你糟蹋了。你去拿酒,我送她回寨。”
瘦子嗤了一声:“我抬不动那么多酒。”
粗汉推他:“你先去,我一会儿回寨子后,让人支援你。”
瘦子白了他一眼,思及自己打不过他强争也是徒劳,窝囊了一下,却也只好挪步向山下走去:“可要好好把人送回寨中,不然回去唯你是问!”
少女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犹是一脸纯挚,好在情绪已经安定了许多,见瘦子下山,眨了眨眼,放在身侧的手轻轻一弹。
一只小小的噬人花扑在瘦子的屁股上,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往前挪。
粗汉看向少女,摇头叹息道:“你那谢郎……怕是等不到了。”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如先随我回寨中,待有时机我会送姑娘下山。”
少女抬头看他,满面不解。
粗汉摇头:“姑娘,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信。”
闻言,少女低下眼。
是啊,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信。
少女咬了咬唇,似是理解到什么,眼眶微微湿润,却是倔强的不肯让泪珠滚下来:“谢郎不可能……”
粗汉叹了口气,道:“总之姑娘先随我回寨中,待送姑娘下山后,姑娘自己不防去看清真相。”
少女掩住泪,微微一屈膝:“有劳壮士。”
两人身后,被斩断的火蛇化成两截树枝。
二人欲往腾云寨而行,然而几步迈出,便听到身后倏然传来一声压抑地痛呼,隐约像是瘦子。
粗汉猛地刹步:“什么声音?”
少女眨了眨眼睛,一脸懵懂:“有声音吗?”
粗汉皱皱眉,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许是他听错了。
……
能看出来,粗汉的确是想寻个机会,以后带着她下山的。
两人遮遮掩掩,混过寨中巡逻之人,粗汉将她带入一间通铺。
随即蹲身在房内的柜子中找些什么,边找边说:“当家的正在迎接贵客,暂时无暇多及。姑娘你先将这些衣服换上,待寨主迎接的贵客离寨时,姑娘趁乱伺机离开。”
粗汉翻出衣服,转过身:“我能帮助姑娘的也就……”
颈上寒光一闪,他猛地噤声。
粗汉抬眼,看着那前一刻还是弱不禁风含泪娇弱的少女,也不知何时抽出了他腰间的短匕,横在他的脖颈上。
慕初黎默了默,有些愧疚地开口:“不好意思。”
难得诓了个人,结果还是诓了个心善的,就蛮良心不安。
粗汉神色不定。
“我也没完全骗你吧……我的那位谢郎,若无意外应该也被你们掳到这寨中,所以我才会寻过来。”
慕初黎解释了一句,又问。
“他们被关在哪里?”
粗汉不言。
慕初黎只好换了个方式再问。
“方才在半山腰上时,听你们的交谈,掳掠所谓压寨相公上山,好像不是你们寨主的本意?”
那位女寨主好像喜欢一个病弱书生,但那书生好像不喜欢她。寨人们瞧不过,这才主动下山寻了些貌美年轻的男子,希望可以让那位女寨主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粗汉又是不语,但看慕初黎仍在执着等待他的答案,才挤出一句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慕初黎:“……”
“我杀你作甚?”慕初黎道,“你那寨主听着就不是个坏人,你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有力所能及之处也可帮扶。”
粗汉仍然不语。
——显然不信。
慕初黎一面头疼这位防备心为何会这么重,一面思索该怎样撬开他的嘴,便听到壮汉终于主动开口,却是讥讽出声。
“官宦之人,岂会真心帮我们?”
慕初黎抬眼。
“我早该想到……姑娘都说了‘谢郎’,谢乃天家之姓,姑娘能识得天家之人,想来也是官家小姐,我早该想到……”他自嘲一笑,“是我识人不智,引冦入巢。”
慕初黎:“……”
头一次被人视作洪水猛兽。
“三年前,吕县大旱,官府扣押赈灾粮食,我等走投无路,千辛万苦携妻儿来天子脚下,希望可得圣上垂帘,救民于水火……”
却没想,不仅半路屡屡受人追杀,九死一生。跋山涉水好容易到了帝京,却在帝京城郊,被一名文官以“流民叛乱”的理由,拦住去路。
而后金甲铁马的天家军队持刀握枪,要将他们诛杀刀下!
“若非寨主及时出现,震退士兵,又将我们带上吹临山,建起腾云寨,给我们一处庇佑之地,又哪里来今日的我们!”
他越说越悲愤。
“姑娘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为了寨主,就算要我翻刀山跃火海,也是万死不辞!”
慕初黎:“……”
慕初黎脑壳痛。
自古以来,总会有那么几个奸臣佞人,贪污腐败草菅人命。
克扣赈灾粮食的,和之后带领军队诛杀他们的,怕是都是同一批人。这些奸臣贼子怕百姓入了帝京,将此事捅上去后,会让他们掉了乌纱帽,甚至丢了性命,所以假作天家旨意,杀了这些百姓。
皇上他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这茬!
但老百姓懂什么,一个个憨厚老实,看一就是一,看二就是二,就觉得皇上都不管我们,还有谁会管,我们也只能落草为寇了。
慕初黎纠结了半天,也没办法跟他证明“我是好人”,最后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你们掳掠亲王子弟,闹到了朝廷,如果不尽快将人放走,再寻求合理之策,朝廷早晚会发兵剿匪。”
“那便来!”粗汉一派坦然,“伸头一刀,要命一条。”
慕初黎:“……”
这个榆木疙瘩!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想是同屋的人要回来,眼看着房门就要被推开,慕初黎手一抬,一阵风过,紧紧将门板阖上。
门外那人“哎”一声:“门怎么坏了?”
此地不宜久待。
慕初黎又一抬手,一棵树凭空出现长大,粗壮的枝干对准粗汉的后脑勺,向下那么狠狠一拍!
将人拍晕过去。
只是粗汉在晕倒的前一刻,看到她抬手唤风又催树生长,眼睛顿时一亮,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在开口的瞬间,就被慕初黎拍晕了过去。
慕初黎将人推到床底藏起,足下一跃翻身出了屋子。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轰隆”撞开。
来人瞧了瞧门,又挠挠脑袋:“怎么又突然好了?”
……
粗汉问不出,那便再寻其他人问了。
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像粗汉那么憨。
当慕初黎操控树枝,将一名小厮吊在树上,又拿着人面花吓唬了一番后,小厮两股颤颤,犹豫都不带的,就把关押着那些“压寨相公”的地方说了出来。
别的先放放,还是先找到谢沉翊为上。
毕竟剿匪啊朝廷啊这类事,说到底谢沉翊远比她了解得多。
等慕初黎御风飞到关押“压寨相公”的草屋时,刚要转门进去,然而在迈步地前一刻,她顿了一顿。
又低头理理衣襟,整整鬓发。
想到都两个月没见了,还有些亢奋。
然后她一步转出,推开房门,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轻快唤声:“谢沉……”
话语戛然而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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