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初黎怔了足足数秒,才转移视线,看向吴持臣对面,被廊柱掩住大半身形,一时难以被人注意的身影。
少年背对而立,一身落雪一般的锦袍纤尘不染,便如同印象中他与人相处的感觉。
慕初黎不知他要问什么,只是在见吴持臣垂下脑袋不言不语时,少年也不急,抬手示意一旁的谢非,又在吴持臣的脚底,搁下了一块璞玉。
阵法。
璞玉落下的瞬间,吴持臣的身子剧烈颤抖,像是在承受什么非人的折磨,他撕心裂肺地哀嚎出来,猛地就要想着白衣之人冲了上去,口中嘶吼。
“你杀了我!有种你杀了我啊!”
少年笑了一下,眉眼清隽:“我不会杀你。”又道,“你也不会死。”
慕初黎眼睫微颤。
阵法一途用法玄妙,其可怖之处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便算不见血,阵法也足矣给人带来精神上折磨,和躯体上的疼痛。
让活人如受千刀万剐之苦,却又让忍受千刀万剐之人,不得不苟延残喘。
生人不得求死,死人不得安生。
一旁的谢非见状,似是也略有不忍,劝道:“主子,为何不以迷魂阵法直接构建幻境,将主子想要知晓的一切,尽数套出便好……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少年只是一笑,不置可否,又淡淡道:“带上来吧。”
前言不搭后语,慕初黎一怔。
……带上什么?
就见谢非叹了口气,转过身向一旁的侍卫交代了几句。
不到几息的时间,便有两名侍卫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
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只有五六岁,只是女童衣着更为华丽些,而男童一身下人打扮,可能是因为有腿疾,走路的时候有些趔趄。
二人手脚不曾被绑缚,但被封住了口,等到侍卫将女童嘴里的布条撤掉后,女童登时“哇”一声哭喊了出来。
吴持臣霍然回过神,忙望向女童:“囡囡,囡囡……”
今日在宫中遇到谢怀薇,听她一声“奸佞小人害死我爹”唤出,又看到太子,以及那个与陆箫生得极像的少女,吴持臣就敏锐察觉,怕是要坏事。
又思忖到这几人都是从吹临山归来,便知晓此事怕是与腾云寨脱不了干系。
但他并没有动腾云寨的百姓,而是急急回了府,让风严抑去截杀那个与陆箫生得极像的少女——陆箫既是修士,那少女想来也不会简单。
又派出刺客,去了端王府。
他自然没指望刺客能真的杀入端王府,取了谢沉翊和谢流渊的性命,只是想因势利导,将祸水东引,寻个破绽栽赃到腾云寨百姓身上。
也好让他们自相残杀。
却在焦急等待风严抑的消息时,听到仆从的通报。
说是他的小女儿和书童在将军府外游玩时,偶然遇到路过的端王府三公子,因三公子生得貌美,自家小女儿很是喜欢,吵嚷着要跟着漂亮哥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谢沉翊见状好笑,倒也不曾推拒,将小女孩和书童一同拉上马车,说是去帝京东南的一处别院,稍晚便会送回。
若是平日里,他不会多想,而今东窗事发,又好巧不巧,他不得不多想。
他一面大骂仆从没用,连小姐都看不住,又急急忙忙匆匆点了几个侍卫,策马直奔别院而来。
……当真是一场鸿门宴。
他和侍卫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从马上狼狈摔下,肋骨都生生摔断了两根,想要起身时,抬眼就是面容精致的少年。
……
女童被放开时,便向着自家父亲哭喊着奔了过去,紧紧抱住吴持臣的大腿,一面哭一面喊:“这里好陌生!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想回家也找不到路,好想爹爹!”
说着,女童又踉跄跑到那垂脸站立不言的书童身边,竟然二话不说,猛地抬脚,一脚将人踹倒!
又指着跌坐在地的书童,“呸”一声,啐下一口,给吴持臣看:“这个没有用的家伙!也不知道怎么回去!长着腿也没用,打断也是轻的,废了才对!”
树后的慕初黎见状一惊。
……这孩子,都被吴持臣养生什么模样了。
吴持臣并没有与女儿多言,而是抬起了眼,看向谢沉翊。
他常年征战,与妻子多年离散,直到西北战乱平息,才回了帝京,育了这么一个嫡女,捧在手心里,珍之重之,什么都由着来。
何况,堂堂大将军的嫡女,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死死盯住谢沉翊,冷声:“你想做什么?!”
少年浅淡一笑,示意谢非将那书童扶起,退到一边,又望着一旁咬唇懵懂的女童,柔声开口:“你打断过别人的腿?”
“那是自然。”
孩子哭得快好得也快,尤其看到父亲后,脸上的阴霾转瞬而散。女童一挺胸脯,满是骄傲,抄手又瞟了书童一眼,不屑道。
“爹爹说,不听话的人就该教训……几个月前,我喜欢崔尚书女儿发上的步摇,让他给我抢来,他却连脚步都不肯挪动一下!留着腿也没有用!”
谢沉翊再问:“想回家吗?”
女童重重点头,又去拉过吴持臣的衣摆,道:“想和爹爹一起回家!”
一旁的谢非上前,将一根精巧的棍子递给女童,女童接过棍子满面不解,下意识地抬眼,就见漂亮哥哥温和一笑,缓声与她开口。
“你将爹爹的腿打断,我便送你和爹爹回家,可好?”
吴持臣:“!”
慕初黎:“!”
惊愕之下胸口气血翻涌,慕初黎一时没有克制得住,一把按住钝痛的胸口,又忙抬手掩住唇,钝钝的闷咳生生被她压入喉间。
然而气息已乱。
那人霍然回眸!
感觉到四周灵力骤然抽空之时,慕初黎来不及多想,凝出最后一口气勉励凝出灵力,手一挥花朵将她完整包覆,又向土中一墩,眨眼消失。
……
谢沉翊几步走到树后。
谢非跟在他身后,沉默片刻,俯脸道:“主子,像是……慕三小姐。”
话语未落,就有一人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院中。谢是挥了把额头上的汗,喃喃自言,“慕小姐好快,可惜我不是风系的……”
又瞧向神色不明的谢沉翊,扬眉一笑:“主子好啊!慕小姐可是过来了?我说你或许是在别院……端王府招了刺客,她很担心你。”
谢沉翊望着树后的杜鹃花,手指拂过,拈过红色花瓣上一抹毫不起眼的血迹。
少年垂下眼,良久不语。
“怎么……了吗?”谢是隐约察觉气氛不大对,抬手挠了挠脑袋,求助的目光看向谢非。
谢非懒得看他。
谢沉翊已经几步站回吴持臣父女面前,又抬手取过几块璞玉,随手丢在他们周身。
璞玉应声碎在地上的瞬间,吴持臣父女眼神一空,像是被抽了魂魄。
少年淡声嘱咐:“半个时辰后,将他们送回大将军府。”
等将吴持臣放了后,他不仅神智会恢复原状,连今日发生之事,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便算知晓自己失了一段记忆,也无可奈何。
谢沉翊转身离去。
“主子,哎主子你要去哪里……”
谢是忙要跟上,却被谢非猛地拉回,又见谢非对他摇了摇头,越发一头雾水。
……
慕初黎心底乱糟糟的。
其实在很早之前,她就察觉出谢沉翊性格里的阴鸷。
比如他设计杀炽匀,又比如他差点杀了褚凤歌,再加上平日相处过程中,点点滴滴不经意流露出的偏执。
可或许是这人第一面给她留下的印象太好,让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一点,就算因为褚凤歌那次稍微正视一些,也没有太过在意。
……没有料到,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揭露开来。
慕初黎一路回了腾云寨。
又自嘲了一下这里简直就是她在帝京的娘家。
身上有伤,心里有事,她寻到了后山的温泉处,洗净了身子,又仔细清理干净伤口,好不容易别扭着姿势,将肩上的伤敷完药,她捋开裤脚,挽到膝盖上,刚要给膝盖上药,骤然抬脸望向对面的芦苇荡。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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