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日子过得平静无声。
有一晚郁灯泠做了一个梦, 梦里响起一道惊雷,雷声似乎大得能震碎一切。
天幕劈过一道闪电,电光之下, 一颗小蘑菇倚在一株大树脚下, 瑟瑟发抖。
大树坚定而强大,并不畏惧雷鸣,庞大树冠撑在小蘑菇上方, 直到雨过天晴。
梦里的小蘑菇居然会说话, 对那大树道谢。
小蘑菇既然会说话, 那么大树会说话也就不再稀奇,只见得了谢后, 那株大树像人收伞一样将树冠收起,温文尔雅地对小蘑菇说不用谢,又说他还有别的地方想去, 不能在这里陪小蘑菇太久, 叫小蘑菇以后自己珍重。
小蘑菇一阵怅然若失,急得直想再开口,但这会儿它又说不出人话了, 只能立在原地看大树转身走远。
郁灯泠“啪”的一下醒了。
之所以“啪”的一下, 是因为她这两天有点感冒鼻塞,在睡梦中居然吹出了一个很不优雅的鼻涕泡。
郁灯泠吸了吸鼻子,懵懂睁眼, 心中好像丢了一大块,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郁灯泠睡觉的姿势是蜷在薄朔雪怀中的, 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没有天亮,薄朔雪还睡得很沉,帘帐外的灯烛还燃着, 偶尔发出小小的劈啵声。
她下意识伸手,想摇醒薄朔雪,告诉他自己做了噩梦,让他抱着亲一亲,再重新睡一觉。
可是,郁灯泠伸出去的手犹豫了。
这该算是噩梦吗,但除了雷声有些吓人,两棵树交谈的场景,也说不上可怕。
可既然不是噩梦,为何她心中如此难受。
在梦中,她应该是那只蘑菇,那么那株大树,就只能是薄朔雪。
想到薄朔雪或许会有一日像那株大树一般转身离开,郁灯泠冷得一阵打抖,往一无所知的薄朔雪贴得更紧了些。
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因为薄朔雪,她过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如果要再回去当以前的自己,她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然而就像连根生长的大树也会离开小蘑菇一样,薄朔雪如果有一天要离开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有人离开、被人抛弃,这样的感觉郁灯泠并不陌生,只需稍稍调动记忆,就能回想起当初的感受。
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决,谁想要离开她,她就一定先斩断和那人的联系,绝对不会等着哪一天被丢下,还做出偷偷擦眼泪的蠢事。
但是,如果那个人是薄朔雪呢。
郁灯泠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微亮,她终于想到,如果是薄朔雪的话,她只能让薄朔雪走不掉才行。
天亮不久,薄朔雪醒了。
他手臂习惯性地紧了紧,感受到怀里的实感之后才睁开眼,发现郁灯泠居然已经醒着。
薄朔雪惊讶地挑了挑眉,亲昵地和郁灯泠蹭了蹭鼻尖:“阿灯,早。”
薄朔雪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就算作是赖床了,很快就爬起来,给郁灯泠掖了掖被角,轻声说:“我去给你传膳,等一等。”
郁灯泠是睡不着的,伸出手拉住薄朔雪的手腕。
“怎么了?”薄朔雪立即靠了过去。
阿灯是很少醒这么早的,偶尔被他起床的动作吵醒,还会生气地背对他,今天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灯泠也不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掌握住了,然后掰开,贴在自己脸上。
她的手比薄朔雪的小了几乎一半,薄朔雪身上温度高,手心更是热乎乎的,贴着脸颊很舒适。
郁灯泠压着他的手心,蹭蹭。
“还没睡醒么?”薄朔雪只当她是发梦,还没有醒全,才有这样下意识的举动,便安静下来不动了,陪在她旁边,用手心给她暖着脸,等她再睡沉。
但郁灯泠肠胃不好,是以前饿出来的毛病,总是好不全。要是意识情形以后长时间不吃东西硬躺着,肚子里边儿就打结,脑袋还发昏,血色也一下子褪了大半。
因此薄朔雪很快就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唇瓣苍白,眼睫颤动,不像是睡着的样子,就把她给扶起来,摸了摸肚子。
“来癸水了?”
郁灯泠装睡装不下去,也不装了,摇摇头,把脸埋到他肩膀上。
薄朔雪松一口气,他算着日子呢,确实还没到时间,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把阿灯的癸水调准了些,要是又不准,那岂不是说明阿灯的身子又有哪里不好了。
郁灯泠靠着他的肩膀,时不时把脸凑过去蹭一下。
“抱抱?”薄朔雪把她搂过来。
薄朔雪已经穿上了外袍,郁灯泠还穿着里衣,于是薄朔雪又把被子拎起来,裹在郁灯泠身上。
薄朔雪又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手脚也都摸了摸,没有哪里冰凉,也没有哪里痛,于是薄朔雪知道了,阿灯这是在撒娇呢,想黏着他,不想让他走。
他心里软乎乎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更加舍不得了,怀里抱着人分量刚刚好,好得像是能就这样合成一体,直接把人端出去。
薄朔雪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忍不住小声说:“阿灯,陪我去上朝。”
难道他早上就舍得跟阿灯分开么,理智薄弱的时候,就总想把阿灯挖起来一起走,一边换衣服就一边忍不住缠着阿灯求她起来,惹得阿灯被吵醒之后烦他,也是有这个原因,但是十次有一次能成功,薄朔雪就总是乐此不疲,哪怕被烦几下也无所谓。
“薄朔雪。”郁灯泠窝在他胸口喊他,声音像刚出生的小鸟,“别去上朝了。”
薄朔雪愣了一下,又同她确认:“什么?”
“不上朝了。”
薄朔雪挣扎了几息,最后还是没什么胜算,把宫人喊进来,隔着帘子吩咐道:“去中书殿传话,今日不开朝了。”
帘子外的公公应了一声,又问:“陛下,是何缘由呢?”
是何缘由,难道说是皇后不允许他工作。
薄朔雪轻咳一声:“今日偶感风寒,身子抱恙。”
公公就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出去了。
也没有关心关心陛下的身子,皇后在呢,自会照料了去。
郁灯泠抱着他的脸颊,奖励地亲了亲唇角,又抓住他的手,贴贴蹭蹭之余,时不时亲一亲手心,或者把指尖放到齿间轻咬。
薄朔雪让人传膳进来,跟以前一样要喂她,她吃了两口,就心不在焉,靠在薄朔雪胸膛上按来按去。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薄朔雪心潮一直沸腾着,热得把外袍都脱了,让人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这突然多出来的闲暇,他要跟郁灯泠休息休息,下下棋。
薄朔雪执黑子,刚在桌边坐好,郁灯泠又过来了,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找地方,接着就从手臂间钻进来,又坐进薄朔雪怀里。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低下头哑声说:“阿灯,下棋要这么下么。”
郁灯泠点点头。
“那要是打叶子牌,也要这么打么。”
郁灯泠又点点头。
薄朔雪低笑:“那不是被你把牌都看光了。”
“那有什么关系?”郁灯泠扭头看了他一眼,眼仁圆溜溜的,“我的牌也给你看。”
薄朔雪连连低笑,把手臂收紧了,将人箍在怀里慢慢细致地吻。
周边的宫人们全都默契地背转身去,这对帝后如此行径,也是常有的事了。
一整个上午,两人在院子里,坐同一张凳子晒着太阳,一点也没觉得腻,一直低低地说一些话,很偶尔才想起来棋盘上还得走两步。
“谁下了?”郁灯泠回头看一眼。
“嗯?”薄朔雪正拎起她垂在肩上的头发,在颈侧轻吻,“该你了。”
郁灯泠哦了一声,伸手去拿白子,薄朔雪追着亲她,下完之后,郁灯泠才想起来,刚刚也是她走的棋,她早都不知道多走了多少步了。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了。
这样黏黏糊糊一整个上午,居然还觉得不够,午膳送到桌上,薄朔雪坐下后,特意把椅子拉后了一些,等着郁灯泠过来。
郁灯泠也果然很快地走过来,直接坐在了他腿上,好像要牢牢看守住他,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似的。
薄朔雪已经十分适应,并且乐在其中了。
到了晚上,郁灯泠站在桌边看画,薄朔雪站在她身后拿着笔画画,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时不时笑得胸膛震动,闲着的手把人腰搂得紧紧的。
经过这一天,郁灯泠昨夜梦中惶惑不定的心,渐渐安稳了大半,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夸张,也没什么意义。
她是不想让薄朔雪走的,所以缠着他看着他,可是以后难道每日都这样缠着守着么?他总有自己的事要做的,她也不可能让他不做事的。
只是,这般过了一天,郁灯泠心中渐渐出现了另一个答案,那就是,薄朔雪是不会走的。要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她也不知道,或许是薄朔雪给她的信心。
她当然知道“人之常情”这四个字,世人总说,再亲密的关系也有淡去的一天,但是,世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郁灯泠根本不认识他们,而且,薄朔雪和其他每一个已经跟郁灯泠无关的“常人”,是不一样的。
郁灯泠渐渐安然,静静靠在薄朔雪怀里。
薄朔雪却目光一瞥,在桌角上发现了一个话本。
新的,他没见过,却有翻动的痕迹,显然已经被郁灯泠看过。
郁灯泠看过的东西,他就感兴趣,拿过来大致翻了翻。
他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整个故事,倏然大怒,将那话本子狠狠掷在地上。
薄朔雪捂住郁灯泠的耳朵,朝外面吼道:“叫内务府尹给朕滚进来!”
那话本子上竟是讲的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成亲之后,在误会和猜疑中消弭了当初的深情,最后分道扬镳的故事,其中许多细节,竟与帝后二人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甚至连地名,也颇有重合之处,让人看着看着,不自觉就产生联想。
这些年来,试图在帝后二人之间进谗言、挑拨离间的不少,薄朔雪都一一应对,但这种话本子,竟然被成功送进了宫里来,还被阿灯看到,这就是罪该万死。
内务府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过来跪在地上,被陛下连连追问,说出了几个人名,直到陛下决绝说要斩首示众,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磕头磕得心有余悸。
郁灯泠瞥了眼那被扔到地上的话本子,已经没什么情绪,听着薄朔雪在耳边仔仔细细地问她那话本子看了多少,又谆谆教诲她这些话本子可不全是好东西,有些是有心之人编的,写的全是假话,就是为了骗小笨蛋,叫她不要当小笨蛋。
郁灯泠不答话,他还追着问,“你是不是小笨蛋,你是不是?”
问得郁灯泠心中最后一点怅惘也消失殆尽,伸了个懒腰去洗漱。
等薄朔雪训斥完了内务府尹,消了余怒走回来,郁灯泠都已经睡着了。
翌日起来,郁灯泠又跟往常一样,不再那么黏着人了,反倒让薄朔雪很不适应,大为失落,围着郁灯泠想要她再来贴贴抱抱,被郁灯泠一巴掌拍在鼻梁上,赶去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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