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刚放亮, 墙外就一阵马嘶声。
管事抬头瞅了一眼,连忙支使一个小厮去请小公子。
那小厮揣着手进去了,靠在门外说话, 还困得迷迷糊糊,一张口直冒白气:“公子, 世南王府的马车在外边儿等着了。”
门里传来清清爽爽的一声:“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 小公子推门出来,左手给右手系着腕带,脚步落拓地出门去了。
门外的马车帘掀开, 里边儿竟然坐着世南王府的小王爷, 那小王爷比薄小公子要大上好几岁, 见了薄小公子, 竟然亲自下来迎他,小公子倒是平平淡淡的,和人说了两句话, 搭了搭肩膀, 就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了, 薄家的管事和小厮靠在一起聊闲。
说咱家的小公子真是有独一份的造化,自从青台侯夫妻几年前战死沙场, 薄家也就渐渐没落了, 如今虽然还有一个侯府的名声, 却没有能挑梁的人, 不成大器, 若是要排班论辈, 或许与那寻常富贾之家也差不离。
小公子如今长在叔父手下,更是有几分寄人篱下之感,可他却丝毫不畏怯, 不卑琐,反而不知怎的,这些个王孙贵族都被引来,对他趋之若鹜,围着他转,今日是小王爷,昨日是小公爷,全都上赶着来找他玩,像是真的同他当了好兄弟。
有这般人品本事,日后哪愁没有出路呢。
马车里,世南王府的小王爷兴高采烈同薄朔雪说着今日的计划。
他张着手臂比划:“那么长的一张弓!我看,山顶上的飞鸟都能射下来,你行不行?”
薄朔雪坐着便脊背自然而然地挺直,淡淡笑笑:“可以试试。”
小王爷兴奋又期待,哈哈大笑:“好,你试试,你要是不行,我看也没人能用那张弓了。”
说笑一路,马车径直进了宫。
宫中有个最大的靶场,他们得了机会,就最爱来这儿撒欢。
今日聚集的不止他们俩,还有另外几个早早在那儿等着了,有外枢大使之子李公子,户部尚书的侄子陈公子,还有今年武状元的胞弟沈公子。
几人见了面,互相寒暄一番打招呼,又开始比试,靶场上原本覆着寒冬清晨的寂静,没过多久就热闹非凡,像锅煮沸了的粥。
正骑马追逐着,忽然碰见几个贵女,小王爷慢慢勒停马下来,笑嘻嘻地同人问安。
“洛娘娘安。”
这些半大小子跑得浑身是汗,热血腾腾的模样,在这冬季还颇为赏眼,那洛姓妃子掩着嘴角笑,略颔首回他:“小王爷安。原来是你们今日进宫来了,不过可得小心些,今日陛下在半池宫会客,叫我们去呢,等会儿还有别的娘娘打这儿过,你们仔细着些,可别冲撞了。”
两人显然相熟,又说了几句,洛妃才慢慢走远。
另外几个人好奇围上来问东问西,薄朔雪脚上踮着一个蹴鞠,正左右前后挪着换脚,就没有凑上去,只略略抬眸看了一眼。
果然,后面又来了好几个妃子公主,小王爷都一一打了招呼,站得靠前的几个小子也跟着他问安,混个脸熟。
沙土路那一头,走来一个嬷嬷。
嬷嬷手里拽着一个小公主,那小公主似乎和薄朔雪年纪相仿,一身的活泼劲,像是总想往外蹿,却被婆子紧紧拽着,只得安分向前走。
但那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却机警地把每一处都看了个遍,最后定在薄朔雪脚上飞来飞去的蹴鞠上。
有人来薄朔雪便会抬一次头,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发现那小公主紧紧盯着自己的木鞠,视线还随着木鞠挪腾移动,薄朔雪莫名紧张了一下。
他是不是没勾准?踢得不够高么……薄朔雪有心想踢得更好看些,脚上使的力气多了几分,那木鞠就飞了出去,差点要砸到小公主脑门上。
薄朔雪颊边差点流下冷汗,小公主退了一步,抬手捧住木鞠。
嬷嬷尖声堂皇惊叫。
小公主却安安静静的,两手捧着那个木鞠,快把她整个脑袋都遮住了,她偏了偏头,露出黑亮亮的眼睛,看了看薄朔雪,然后弯腰,把木鞠放到地上,盯着看了一会儿,小跑两步,学着他抬脚踢。
木鞠咕噜噜地滚远了几寸。
薄朔雪呼吸微屏,手不自觉地在两腿旁微微攥紧,喉咙也有些发痒。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上前一步,就会把那小公主吓跑,但不用他吓,嬷嬷缓过神来,带着小公主加快步子走了。
薄朔雪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公子以为他不玩儿了,晃晃荡荡跑过来想拿木鞠,薄朔雪忽然开口说:“别动。”
陈公子愣了一下,挠挠头起身去了另一边。
等人影消失不见,薄朔雪才慢慢走上前,捡起那个木鞠。
刚好听见沈公子在问:“小王爷,方才那小公主是哪一宫的?怎么不见你同她说话,我们也不知怎么称呼。”
世南王府的小王爷嗤的一声,道:“若皇室也论嫡庶,方才这位才是真公主,可天家不讲究这些,只论帝宠。泠公主虽是先后膝下唯一的公主,可不受先后疼宠,更被陛下厌弃,几乎不怎么带出来露面,同我不相熟。”
听得这等内情,沈公子深深好奇地哦了一声,又道:“即便不熟,也可以问安。”
“问什么安?”小王爷把马辔往人怀里一扔,没好气道,“旁的公主皇子都是由妃子娘娘带着,我敬妃嫔,便是敬陛下,那是理所应当的,泠公主却由嬷嬷带着,难道我要去敬一个嬷嬷不成?再说了,泠公主在宫中本就不受待见,哪怕是皇室里的兄弟姊妹,也没人和她玩儿——”
“为什么?”一道质询打断了小王爷的话,小王爷偏头一看,却是看起来从不关心这些事的薄朔雪。
薄朔雪抱着木鞠走过来,琥珀色的双瞳看起来有些不满,不满的底色却是铺着冷静,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对待他的提问:“为什么不和她玩,泠公主。”
最后三个字,薄朔雪微微垂下眸,认认真真地咬字,像是特意要念一遍这个名字。
小王爷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嗐,说来话长,都是内宫里的事,我知道的也不详细,只是听说泠公主身上带晦,先后又去得不明不白,陛下想把泠公主挪进别的宫中,也没有娘娘愿意接,所以如今,泠公主还独自住在先后的寝殿里。”
没人要的公主。
众人一听也就明白过来,不再追问多的,又四散开去玩耍起来。
直到天色已晚,几人张罗着要回去,小王爷过来喊薄朔雪,薄朔雪却笑笑道:“我还在这儿留会儿。”
“行吧,你今天也没怎么使力气。”小王爷着急走,也没多催,看了眼他怀里的木鞠,笑道,“光抱着这玩意儿了,你说你总搂着它做什么,你要是不喜欢,下回不玩这个了,带你去个新鲜地方。”
薄朔雪没应声,招招手把他送走了。
靶场又寂静下来,白日里出了一点儿太阳,因此这会儿天边有些橘色蓝色的霞光,薄朔雪坐在石墙上有些出神,手里的木鞠高高抛起,再旋转着落回手心,手腕一抬,又飞跃着腾起……
哒哒的脚步声靠近。
伴随着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薄朔雪顿住,扭过头,看见跑了几步就有点小喘的公主。
公主双眼亮晶晶的,黑得像瑶池里温养的墨玉。
薄朔雪喉头滚了滚,从石墙上跳下来,对她举了举木鞠:“我和你玩这个?”
泠公主怔了下,很快点点头。
嬷嬷追上来,催促她回宫。
泠公主充耳不闻。
薄朔雪也就当做没听到,已经把木鞠踢起来,朝着泠公主轻轻抛过去。
泠公主也抬了抬脚,发现接不到,又用手抱住,接着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圆眼睛看他。
薄朔雪喉咙又有些发痒。
好漂亮的小公主。
“毽子踢过么?你就把它当成一只圆毽子。”薄朔雪走过去,一点一点地教她。
在她膝盖上点点,教她发力,把木鞠拿过来放在她脚背上,让她感受如何控制木鞠。
不自觉地就一起说话,玩闹,很快熟稔了几分。
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只有七、八岁,像两个小团子,哪怕黏在一处,也不会让人想到什么于理不合,只是偶尔路过的宫人有些惊奇,这独来独往的泠公主,竟然也有玩伴了。
又过了一会儿,天已经全黑了。
嬷嬷在不远处的树下催了好几遍,薄朔雪瞥了嬷嬷一眼,这才收起木鞠。
“下回再来找你玩。”薄朔雪喉头吞咽,努力将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方才在陪着泠公主玩的时候,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预演了多少遍。
泠公主点点头,问他名字,问完以后又点点头。
目光还落在木鞠上,定定地瞧着。
薄朔雪咧了咧唇角:“这个脏了,下回送你个新的。”
泠公主没有再说什么,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跟着嬷嬷回去。
薄朔雪又喊住她,没忍住地小声问:“那我送东西给你,你就是我的小公主了,好吗?”
郁灯泠懵懵懂懂,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本来就是公主,什么叫他的公主。
但他问得急,她不说话,他就又连着问了一遍,郁灯泠只好又点点头。
薄朔雪当晚回去,就从自己的木箱子里拿出来一只新的木鞠。
就着烛光,用竹条细细地打磨,把表面磨得又光又亮,还用红绸带装饰了纹路。
做完之后,举起来对着烛光瞧来瞧去地欣赏,高兴得睡不着觉。
他现在可是有小公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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