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最终沉没,渐浓的夜色中,莺时已和那少年在房中坐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房内安静,少年抱臂靠在床边,脸色白中泛青,呼吸倒还均匀。
莺时双手置在膝上,十根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发白,如她已暗暗咬紧多时,这会儿隐隐作痛的牙关一样,无不透露着心底的惶惶不安。
蓦地,少年咳了两声。
许是原先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于这声音出现得格外突兀,竟是连桌上点着的烛火都随之扑朔起来。
莺时脊背僵直,立即提高了警觉去看床边的少年,不知自己的一张脸在这一瞬间白得几乎没了血色。
听见房外传来脚步声,莺时也发现少年正往门口看,她起身道:“应该是大夫来了。”
身边突然带起一阵风,莺时还未反应,肩头就被一只手按住,身子不听使唤地坐了回去。
少年此时已到门后。
莺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见他打开门缝,跟外头的人道:“只要他。”
随后,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叟进入房中。
少年直接夺下大夫的药箱,丢下一句“坐下”便回到床边,开始在药箱里翻找什么。
莺时好心,将受惊的大夫扶着坐下,又见门扇上映出一道熟悉身影,听见门外的殷旭道:“大夫已至,我的人该交出来了。”
少年已从药箱里找出了金疮药和绷带,还将外衫解开,露出了中衣。
莺时这才发现,他的中衣已染了大片血红,想来身上的伤不轻。
头一回见着这种场面,加上男女之间本有大防,莺时立即背过身去。
殷旭不见房中人回应,用力拍门道:“把我的人交出来。”
少年自行上着药,不耐烦道:“吵死人。”
房中还有无辜旁人,莺时不知这少年底细,怕他出手伤人,挡在大夫身前,对殷旭喊道:“我没事。”
少年快速给自己换了药,直接将中衣和换下的染血绷带都丢在地上,道:“我饿了。”
“你拿到了药,我的呢?”莺时仍背对着少年,素手按在还在发抖的大夫肩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少年索性扬声对房外人喊道:“我饿了。”
莺时见门扇上有人影走动,一并传来脚步声,她知是殷旭让人去准备晚膳,对少年道:“你把大夫放了吧。”
少年才将衣服穿好,看着莺时娇小的背影未有一丝屈折,他道:“你要药,找大夫拿,我可没有。”
莺时以为少年有意戏弄,一怒之下转身要去质问,然而她只看了地上的血衣一眼,当即吓得又背过身去,一时间连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年冷冷对大夫道:“给她看看。”
小镇大夫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尤其这少年看着虚弱却动作敏捷,说话不虚,一看就绝非泛泛,他哪敢不从,立即为莺时请脉。
看过莺时的脉象,大夫却是一脸困惑,未敢抬头去看莺时,只从她身侧探出脑袋。
少年似早有预料,等着大夫递来的为难眼色,他眉峰一挑,目露寒光。
大夫吓得忙低下头去,连连摇头道:“这我治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少年这才满意道:“你走吧。”
大夫如蒙大赦,顾不上被少年抢去的药箱,也没跟莺时道别,立刻开门离去。
殷旭见房门打开,趁机见到了莺时。
他一时情急想要进去,然而还未等他跨过门槛,一枚飞镖几乎贴着他的鞋头扎在地上。
只要偏差分毫,殷旭受伤就在所难免。
莺时被这一幕吓得脸色铁青,再不敢上前。
少年回头瞥了一眼殷旭,问道:“我要的饭呢?”
随玉此时端着饭菜上来,看见殷旭脚下的飞镖同样变了脸色,问道:“公子,他有没有伤着你?”
“你去拿进来。”少年对莺时道。
莺时对那枚飞镖心有余悸,盯着少年不曾动作。
少年又拿了一枚飞镖在手中把药,道:“你再不拿饭过来,我不保证它会扎在谁身上。”
莺时无可奈何,闭眼定了定神才去门口从随玉手中接过饭菜。
那枚飞镖留在她脚前,她深深吸了口气,趁机对殷旭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声音有些颤。
殷旭不知这少年的身手究竟有多深,不敢贸然拿莺时的安危做赌注,唯有暂时忍耐,道:“我就在外面。”
莺时艰难点头,将饭菜拿进屋里。
殷旭亲自为她关门。
莺时看不得地上那些带血的衣物,蹙紧了眉头将饭菜放在桌上,自己去了另一边。
少年此时饥肠辘辘,见有美味佳肴已然有些迫不及待,只是他才拿起筷子就变了脸,一怒之下将手中筷子丢了出去。
莺时只听“倏”地一声,门外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她正要开门去看,却被少年一把拽住,与此同时,殷旭带人破门而入,双方因此僵持。
莺时当下才看见门外木廊上趴着一名殷旭身边的护卫,那根被少年丢出去的筷子直插入他的后脑。
当场毙命。
突然面对死亡,莺时脑海中又闪过一些极其模糊的画面,还有马蹄和马鸣声,以及不知是谁的惨叫声。
莺时惨白的面容和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殷旭再也无法冷静,他双目赤红,指着少年怒道:“快放人!”
少年就在莺时身边,比殷旭更能感受到她过于异常的反应,但他没有理会,指着桌上的饭菜质问殷旭道:“你们在这里头放了什么?”
饭菜是随玉准备的,殷旭瞬间了然,扣住随玉的手,目露凶光,狠声道:“她如果受了一丝伤,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随玉却抗争道:“难道由着他胡作非为?公子不是这样懦弱的人,不能让个来历不明的人牵着鼻子走!”
殷旭将随玉推到侍卫身边,道:“看好她。”
再面对少年时,殷旭已恢复了七八分的平静,唯有那双向来对外幽深莫测的眼睛,浮动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怒火,冷冷道:“是这奴婢擅作主张,要怎么样能让少侠消气,尽管说。”
“我要跟你们进郢都,并且借住贵府一段时间。另外……”少年看了看身旁惊魂未定的莺时,道,“我看你这几个侍卫实在废物,这姑娘的安全我负责。”
言下之意,这少年要借助殷旭的身份做掩护在郢都办事,而莺时就是他用来威胁殷旭的筹码。
少年先前要单独带走莺时时说的话,已让殷旭认定他对自己有所了解。
至少,这少年是认识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殷旭问道。
“你放心,我对你和你的小娘子不感兴趣,不过请殷会首行个方便。”少年道。
殷旭是郢都商会最年轻的会首,日常受人逢迎拍马,受尽追捧,何时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威胁过,还是这副桀骜姿态,他的逆鳞早被这少年触遍了。
可莺时还在少年手上,此时看来状况非常不妙,殷旭更不敢轻举妄动,道:“我能带你进郢都,却不能将她的安危交给你。你只说要在郢都办什么事,我着人帮你就是。”
少年冷笑一声,道:“我怕说出来,会把殷会首吓死。”
殷旭厌极这少年的挑衅,已被激得失了素日冷静,却不得不克制情绪道:“大风大浪我见过不少,真有能吓死我的,如今我也不会站在这儿。”
“话已说到这份上,全看殷会首答不答应。我以项上人头保证,只要殷会首答应我的条件,这姑娘往后在郢都的安全都由我负责。她有分毫损伤,我提头见你。”少年道。
“你先前不知给她吃了什么东西,就凭这件事,我就没法相信你。”殷旭道。
“我说过,我没事,她就没事。所以,只要殷会首给我这个方便,她一定安然无恙。”少年道。
“听你所言进了郢都必会掀起风雨,我若做了你的护身符,到时引火烧身,岂不冤枉?”
“我高攀不起殷会首这道符,要有也是借了这位姑娘的光。除了眼下在场的,不会有别人知道今日之事,我得对得起我的恩人。”少年又一次将目光落在莺时身上。
莺时如今神情涣散,三魂六魄仿佛已经离体,任凭身边人在谈什么,她都未曾听见,只盯着门口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却又不像是在看尸体。
殷旭唯恐莺时继续受刺激,只得含恨答应道:“好,听你的。”
少年微微抬起下巴,得意道:“要立字据吗?”
明知少年用自己商人的身份出言调侃,殷旭还是选择暂且忍下这样的挑衅,道:“她身子弱还受了惊吓,我要带她去看大夫。”
少年没有理会殷旭的要求,只侧身让他看清楚桌上那些没有动过的饭菜。
殷旭双手已在袖中攥紧,恼羞成怒却不得不继续隐忍,冷眼如刀警告少年道:“我不过问你的事,你也别多管闲事。”
少年眸光一暗,余光在莺时身上停留多时,终是点头道:“我只管她不受外人伤害,你们之间的事我懒得插手。”
“一言为定。”殷旭字字切齿,恨不能将眼前少年活剐了。
但当视线落去莺时处,他又皆是怜爱温柔,柔声安抚道:“姣姣,别怕,等明日进了郢都就都好了。”
莺时却仿佛没有听见殷旭的话,不知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听见一声关门的声响,那些在脑海中交错的模糊画面才被驱散。
她慢慢回笼神思,心头像是被针扎火烧一般疼痛不已,难受得有些站不住。
莺时扶着桌沿,大口喘息了多时才逐渐缓解了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看着台上正烧着的一寸烛火,她喃喃道:“定……定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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