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声来得突然,莺时见殷旭脸色骤变,悄然松开了拉着他的手,故作轻松地面向窗外望着玉带
河。
“我去去就来。”殷旭这便去了门口向侍从问明原由。
莺时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殷旭跟侍从说话时仍看着自己,她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个现行,匆忙着背过身去,胡乱拨着自己的指头。
殷旭很快回到她身边,道:“只在高处看着也是无趣,下去逛逛。”
“你不是有事吗?”莺时问道。
殷旭瞥了眼门外的侍从,薄责道:“下人大惊小怪罢了。我已做好了安排,走是不走?”
有殷旭相陪,莺时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嗯。”
莺时跟着殷旭从三楼厢房离开,穿越楼中成群的食客,自侧门离开庆和楼,直往玉带河边去。
此时唯有西边天际还有最后一抹余亮,郢都城内华灯初上,星火相连,是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锦绣绮丽。
玉带河穿过郢都城内最繁华的市集,沿岸商铺酒肆林立,还有各种江湖艺人汇聚于此,于这国都夜色之中,上演一幕幕市井欢乐之戏。
莺时被殷旭牵着行走在比肩接踵的百姓游客之中,听着此起彼伏的人声笑语,看着通明的灯火宛如长龙顺着玉带河两岸铺开,真真是一幅生动的世间百态长卷,鲜活动人。
殷旭时刻护着身边充满好奇的莺时,带她周游在一片片喧闹绚烂之中,四下吵嚷得他不得不扬声才能让莺时听清他在说什么:“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莺时摇头。
“是郢都特有的醮日。”殷旭道。
前头有举着风车跑过来的几个孩子,殷旭忙将莺时拉到身边躲避,解释道:“今本恶月,为了消灾祈福,郢都百姓会在五月的九日、十九日、二十九日打醮。原多是城中富贵人家请了道观高人开坛,后来慢慢就成了全城百姓的祈福盛宴。”
殷旭在路边的风车摊上买了只风车送给莺时,带她继续往玉带河上游走,道:“白日里已有不少百姓在城中三处大观中打过醮,这会儿入了夜会有三位得道高士坐花船游过玉带河,将福运带至全城。唯有九日有花船,所以我想带你来看看。”
民间有流传,说是风车乘风转动便可消灾去厄。
莺时注意到街上不少人拿着风车,此时又听殷旭这样说,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风车,灵机一动,道:“你等我一下。”
殷旭不放心莺时一人跑开,当即跟着她去,看她停在一个风车摊前,才知她要做什么。
莺时挑了一只风车想要送给殷旭,无奈付钱时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钱在身上。
想她这两年多是待在栎邑府邸,即便出门也有随玉跟着,事事都由随玉操持,她早忘了要随身带银钱这事。
殷旭替她给买风车的钱,又从她手里拿过风车,道:“姣姣有心了。”
莺时却是羞得雪颊绯红,道:“你还取笑我。”
“你这一片心意,我好生收着还来不及,怎舍得取笑?”殷旭举起风车吹了几下,道,“今日先欠你一顿庆和楼的打醮宴,带你去吃些别的垫垫饥,否则一会儿该饿了。”
莺时一手举着殷旭送给自己的风车,一手和殷旭十指相扣,与他并肩行在郢都辉煌的夜间灯火之中。
在等花船的时间里,莺时跟着殷旭穿街走巷,吃了好几处街边的果子糕点,看了好几处街头百戏,高兴得忘了自己是久病之人,忘了自己曾经每一次跨出府邸大门都害怕会忽然昏倒在街上。
有记忆的这两年里,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真实的热闹,那些声音近在耳畔,却仿佛是上辈子才有的经历。
而身边这个人,两年来为了自己往返于郢都和淮地之间,也是第一次与她一起身处在这样瑰丽迷离的十丈红尘中,让他们之间仿佛从来只是平静温柔的陪伴多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就连心跳都更真切了起来。
莺时未将这一番感叹告诉殷旭,知道他见自己高兴便会开朗起来,她便更是笑得恣意欢畅,盼望能借今晚这一时半刻的执手相伴让殷旭少些烦愁。
本就熙攘的人声渐渐更是沸腾,莺时听见人群中似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她踮起脚尖,引颈朝玉带河上望去,兴奋道:“是不是花船要来了?”
殷旭将手里的风车递给莺时,搂她在怀里,道:“跟我来。”
殷旭护着莺时,莺时护着两只风车,靠着那宽厚温暖的胸怀,挤进早已围到河边的人群里。
两人颇费了些功夫才到河边一处小高台上,这儿还有栏杆护着,比直接围在河边安全些。
莺时逆着河水流向望去,只见选处明亮的灯火里渐渐驶来两丈多高的光影,与河边亮着的火光长龙交相呼应,又因着水波动荡,在河面上撒下了点点碎金。
前三座花船上均设有简易法坛,一台香案,奉三柱清香,香案后立一幅巨大的朱砂法符,城内三处道观的观主各在一处法坛内作法,而船上其他沿船舷而立的道童则会一直诵经,景象好不肃穆壮观。
莺时看着花船缓缓驶过,河边的百姓竞相朝船上投掷鲜花,她问殷旭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白日里,百姓在观中祈福,会陈放饼饵、酒脯等物,晚上这一轮花船,他们则会抛上时令鲜花,用意和白日一样的。”殷旭笑道,“原先夜里他们也是朝船上丢那些东西,结果闹得整条玉带河上都是杂物,不好清理。所以后来官府下令,花船之上只可抛掷鲜花,违者依律例处置。”
莺时哑然失笑,道:“看来郢都人丁兴旺,不愧为一国之都。”
“也是这些年来外无战事,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殷旭道,“我本想带你也去抛掷鲜花,可河边人流密集,我担心出事,所以带你来这儿看个热闹。”
莺时摇头,举起手中两只风车,道:“我有这个。再说,今晚这一趟下来,明日玉带河上必定一片狼藉,我就不给河夫们添乱了。”
“还是姣姣心善。”殷旭看花船已驶过一段,道,“你看花船后面。”
莺时放眼望去,那三艘领头的花船后面还有数十艘小花船,也都点满了灯火,首尾相接游在河面之上,若从高处望去,便真如一条光明玉带,顺着河水绕住了郢都皇城。
只可惜,他们离开了庆和楼最佳的观赏位置,莺时未能见这别致盛景,不免有些遗憾。
见莺时面露憾色,殷旭与她承诺道:“郢都里一年间节庆集会不少,等将来有机会,我一一都带你赏玩过,如何?”
“可不敢劳殷会首大驾。”莺时拿殷旭打趣,本想在去别处看看,只是刚要走,便有些不舒服。
殷旭扶她道:“是我疏忽了,出来太长时间,你的身子受不了。”
一腔好兴致至此被破坏,莺时怏怏之余更觉得愧疚,道:“是我不争气,这就扫了兴。”
殷旭不以为然,看莺时喘得有些厉害,直接让她伏在自己背上,背着她往人群外头走,道:“我带你来看这醮礼也有为你祈福之意。我从不曾介意你的身体,你更不许总记在心里,为难自己。总之不论你是如何模样,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莺时搂着殷旭,此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灯火柔光让他本就分明的轮廓看来柔和了不少,她越看越喜欢,不知自己一双秋水杏眼已满是春光。
莺时将殷旭额角沁出的细汗轻轻拭去,道:“文初哥哥,你真好。”
“文初哥哥?”殷旭问得古古怪怪,扭过头斜看着莺时。
莺时想起昨晚在小镇客栈中自己唤他那一声,此刻倒是她先娇羞起来,脸颊烫得很,直往殷旭后颈躲,不让他看见自己这羞怯怯的样子。
殷旭知她脸皮薄,便不着急让她改口,向上托了托她的身子继续往回走。
哪知一声“文初”,柔软娇美,竟盖住了周围充斥的重重喧闹,传入殷旭耳中。
心头似云破日出,繁花盛开,纵是再善于隐忍,殷旭也抵不住这一刻莺时的娇声软语。
笑容自他唇边漾开,眨眼间便爬满他整张俊美脸庞,化开往日清冽冷峻,只似三月暖阳。
“嗯。”殷旭故作矜持,是想听莺时再这样叫他一声。
莺时与他心意相通,晓得他喜欢,便贴在他耳边再唤他道:“文初。”
不似第一声促狭多怯,这一回她有意拖长些尾音,也仔细去看他的神情。
殷旭眉间笑意更甚,竟要假意清嗓咳上一声定神,才应道:“嗯,我听见了。”
殷旭视线转过,恰和莺时含笑相对,看她眼中盈盈秋波,情深脉脉,不禁心头大喜,往日那些冷静自持的心性,这会儿也都被抛弃了脑后,只想这样看着她。
莺时脸上红云更浓,腔子里似被塞了头小鹿,不安分地冲撞着。
她扭过头去,提醒道:“看路。”
殷旭暗道自己失态,但觉那双搂在自己颈间的手臂收拢了一些,他便明了莺时心意。
莺时担心殷旭一直背着自己受累,好心道:“我们回去找马车,坐车回去好不好?”
殷旭却道:“难得一起出来,车里又闷,就这样多走一段。”
哪只殷旭背着她走了一段又一段,两人就这样从玉带河回到幽淑园。
莺时远远望见园子门口停着殷旭的马车,随玉跟殷旭身边的侍从都在焦急等着他们回来。
莺时唯恐损了殷旭颜面,忙道:“让我下来。”
殷旭将莺时放下,由她为自己拭汗,拂去衣上褶子,他只叮嘱莺时道:“回去了就好好歇息,之后几日我有事忙,但一得空就会来看你。”
“说了不用总记挂我,正事要紧。”莺时道。
二人并肩走到马车前,殷旭全然不顾随玉和侍从的询问,只对莺时道:“看你进去我再走。”
知道他们往后也不会总是见面,莺时心有不舍却也不想再耽搁殷旭的时间,轻轻应了一声,便带着随玉进了幽淑园。
听着门外马车渐行渐远的声响,莺时才从门后出来,只望见了马车在幢幢灯影下消失的最后景象,久久未曾回神。
而她的手里还拿着那两只风车。
马车里,殷旭始终挑着车窗帘子,见莺时偷偷跑出来目送自己。
幽淑园门口悬着的灯笼下,一直到他的马车过了街口的拐角,那纤纤倩影依旧站着未曾入园。
殷旭放下帘子,眉间愁色渐浓,幽幽叹了一声——
侍从方才与他道,武安侯家的大小姐从庆和楼追到殷府,这会儿还在府上等着他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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