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时,浓云渐渐笼在济州城上空,阴沉着压顶而来,似是转眼间便能将整座城吞没。
从侯府别庄匆匆归来的马车停在别院大门外,不等侍从打帘扶人,殷旭已从车上跳了下来,步履焦急地往内院而去。
沉沉乌云下,逐渐浓重的晦暗之中,一道窈窕身影挡住了殷旭的脚步。
殷旭嘴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扬起便已凝固,他箭步到莺时跟前,关心道:“看着要下雨,你怎么还出来?”
莺时拉起他的手往内院走去,道:“我就是想等着你回来。”
她的眉眼依然娇俏,说话也还是柔声细语,但若是从前,她少不得会有更亲昵的举动迎接殷旭回来,可今日只是牵了他的手。
殷旭自然觉察到莺时的异样,一直跟她回到房中,才将她抵在关了的门扇上,焦急解释道:“我已跟侯爷请示过,先回郢都,你若想,我们明日就能走。”
看他满面紧张和忧虑的模样,莺时反而笑道:“我早说了,为正事,我不介意你跟郑小姐接触。”
殷旭似不信莺时的话,直直盯着她的双眼,从她盈盈清澈的眼波中瞧见自己的身影,才终是确信了莺时所言,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莺时见他原本绷劲的脸色放松几分,暗暗舒了口气,唤他道:“文初。”
殷旭听这一声安抚更是舒心不少,道:“我的姣姣从来这样体贴懂事,我之大幸。”
莺时见他又凑近一些,并未闪躲,与他彼此抵着额,听着他慢慢平稳的呼吸声,有着熟悉的气息扑在肌肤上,还是那样烫,钻进她心里,有些不自在。
她想起什么来,斟酌之下还是问出了口,道:“文初,你认识顾青棠吗?”
一声轻缓的询问却在瞬间凝滞了殷旭脸上所有的表情,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莺时,似在确定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一直到有细碎的雨声传来,才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只有尚且交缠在一起的鼻息变得愈加灼热。
“谁告诉你的?”殷旭问道。
他们依然贴近着对方,可殷旭的神情已完全没有了过往的温柔,眼底的阴翳像是克制着正在翻涌的情绪,让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瞳变得更深邃莫测。
“你先回答我,顾青棠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莺时追问道。
分明有火焰在殷旭眼中燃烧,即便他极力想要将其隐没,依然不可避免地流露了难掩的愤怒与恨恼。
殷旭放开莺时,背过身去平复着忽然间涌上心头的情绪,道:“平献告诉你的?”
身后没有作答的声音,但殷旭想来想去唯有这一个答案。
“她是已故郢都商会会首的女儿。当年前任会首因参与私盐贩卖一案满门受到牵连,她因此流落风尘,做了瑶春馆的清倌。”殷旭道,“我是郢都商会的人,跟顾青棠算是相识。”
“只是相识吗?”莺时问道。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莺时听见屋外渐大的雨声,噼哩啪啦地砸着檐上的瓦,像是有人刻意在阻止着他们这一次的谈话。
莺时始终看着面前清隽挺拔的背影,雨声落在她耳畔,也灌在她心头,煎熬着此间沉默,教她期盼着,也害怕着殷旭接下去会说出的过往。
那袭竹青的衫子终究还是转回身,此时殷旭的面容之上混杂着太过复杂的神情,说是惋惜也好,也有顾虑和紧张,但面对莺时,他还是坦然的。
重新回到莺时跟前,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同样纠结难解的神色,殷旭道:“我利用了她,借了她的名义挡着郑渔卿的纠缠。”
他看见莺时眼底泛起的晶莹,随之氤氲开的水雾迷蒙,更衬得她楚楚可怜。
殷旭抬手,捧着莺时的颊,道:“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把握住郢都的情况,所以不敢贸然将你从栎邑接过来。但郑渔卿正纠缠得紧,又恰好顾青棠受难,我只当帮她一把,养她在瑶春馆里,免她遭了旁人的觊觎。只当是我报答曾受他爹的提携之恩。”
将已在莺时眼角溢出的泪珠轻轻拭去,殷旭继续道:“郑渔卿盯着,我便不能为她赎身,她真到了我身边,只可能害了她,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接你来的原因。我与她逢场作戏,她……”
殷旭抵着她的额,合眼道:“她心里有人的,我也是。”
蓦然而起的雷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可他没有停顿,只是说得极慢,一定要让莺时听清楚,以此证明他和顾青棠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雷声里还有莺时稍显短促的呼吸声,像是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着了一样。
殷旭知她这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听得他越发愧疚。
将莺时抱进怀里,殷旭埋首在她颈间,如过去温存时那般蹭着她的雪颈,哑着嗓音道:“姣姣,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心仪顾青棠,但我在乎的只是你,否则我不会带你来郢都,不会在郑渔卿面前承认我们的婚事。姣姣,我从未背叛过我们的感情,你要相信我。”
殷旭的声音闷在莺时颈间,那灼热的气息透过肌肤传递,好似将他此时此刻的情真意切也送到了她心里,一下一下地敲在她心口。
“那么……”莺时欲言又止,曾经想要了解殷旭的心思竟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
她怕知道的越多,便越难面对他们之间一度被她认定是完美的感情。
殷旭仍蹭着莺时的颈,像是乞求她的宽容与原谅,在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他才停下动作,颤着声道:“顾青棠已经死了。”
加剧的雷声像是直接罩在他们头顶,莺时吓得往殷旭怀里钻去,亦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在这一刻骤然收紧。
殷旭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子,目光不再有温度,却格外坚定,只是那说出口的话不似往日稳重镇定,与方才发颤的声音一般,好像在这一刻有些崩溃了似的,在莺时耳边重复道:“顾青棠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莺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诧异道:“死了?”
“死了,被大火烧死了。”殷旭道。
再度剧烈的响雷伴着闪电在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房外瓢泼的大雨像是要冲垮他们所处的最后保护,将他们吞噬在这肆虐的风雨之中。
两人紧紧挨在一块儿,谁都没再说话,静静听着那肆意的雨声和接连响起的雷声。
几声响雷后,只剩下依旧猛烈的大雨,比前几日的那一场更要来势汹汹。
房外暗得好像天地都被吞没,莺时不知为何忽然害怕这样交加的风雨,整张脸都埋进殷旭怀里,想要躲开这泼天的大雨,也躲开那些因为未知而带来的慌乱和不安。
感受到莺时的忐忑,却也接收到她依然对自己存有依赖的事实,殷旭终亲吻她的发顶,开口继续道:“姣姣,你知道吗?他爹对我有恩,我却救不了她。我看着她被烧得面目全非,我救不了自己恩人唯一的女儿。”
那声音缠着莺时的发丝,有些含糊,尾音仍发着颤。
莺时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控,哪怕没有全都听清,心中却不免出同情怜惜来,柔声与他道:“你别这样,若真不想说,我不问了。”
殷旭双目发红,任由莺时托起自己的脸,蹭着她的掌心,并未回避她温柔怜悯的目光,道:“这件事是我有愧,所以我才不愿提起。我只是没想到,郑渔卿会拿个死了三年的人来做文章,还连累你伤了心。”
他从未有过这样落寞无力的神情,浸透在此时的晦暗光线里,似才经历过外头的风雨敲打,看来如此脆弱。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莺时支起身,仿着他方才的样子,抵上他的额,借此平复他的情绪,连声哄他道,“文初,我不追究过去的事了。”
殷旭贪婪地嗅着再度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幽香气息,不断地贴近着,想要更多,问道:“你信我吗?”
轻擦过的鼻尖,似有若无触到的温软,因着风雨侵袭而不断靠近的热息,无不在试探着更多可以接近对方的细节。
那原本只是抱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覆了上来,宽大的阴影将莺时完全罩住,强势地掠夺着她所有还能后退的空间,最后将她迫进逼仄热切的怀里。
满耳的疾风骤雨,催动着早已经相悦的两颗心冲破最后的距离,彼此安抚各自的失意、歉疚、猜疑。
殷旭幽黑的眸里都是莺时的影子,他这样坚定又看来那样挫败,固执地盯着她,强行将她禁锢在身前狭小的空隙里,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信我吗?姣姣?”
他的每一声姣姣都那样急切地渴望被认同,混杂在雨声里,贴在莺时唇边。
莺时后背贴着房门,能明显感受到门扇正被风用力推着,而她的身体因此被推到了与殷旭跟亲密的距离。
她本就是从方享那儿得到了答案后才来殷旭面前求证,现在的一切没有出入,那些顾虑和疑问便都随着雨声被冲散开去。
殷旭满是蛊惑的声音连同雨声一起湮没了莺时的神智,那双原本还抵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滑上他的肩,搂住他的颈,抬起略低着的脸,隔着那最后一丝无形的气息,颤着声告诉他:“我信。”
骤起的闪电在这一刻将殷旭欣喜的眉眼照亮,那双浓墨一般的眸里涌动着更为兴奋的某种情绪,在得到莺时认同的瞬间鼓动着他去冲破最后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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