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与现实重叠的辱人之词从最混沌模糊的记忆深处冲了出来,似蛰伏多时的毒蛇一般咬在莺时脑海中最痛的那一处。
从前那仿佛总被云雾缭绕遮掩的过往因着那些怨毒的言辞变得清晰起来,好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好多去过又无甚印象的场景,一幕接着一幕飞快回旋、彼此冲撞,努力冲破着压抑已久的禁锢,将发生过的一切都铺展在莺时面前。
头痛欲裂的同时,莺时更感觉四肢冰冷,很快麻木了身上其他的感受,方才还清晰可闻的话语又都变得朦胧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每每呼吸便如被利刃自咽喉处狠狠隔着,一路蔓延进肺腑,最后沉入腹中。
“疼……”
完全使不出劲儿的身子只能靠着殷旭,而这向来最令莺时安心的怀抱却在此时此刻莫名成了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姣姣?姣姣?”殷旭紧紧抱着怀里颤得越来越厉害的身体,焦急之外,眸底更添厉色,对车夫道,“直接冲过去,不到府上不许停!”
乍然间自殷旭身上迸出的冷芒震得车夫打了个寒噤,攥着缰绳和马鞭的手却抖得厉害,吞吞吐吐道:“公子,人……人太多……”
殷旭眼波一横,侍从便坐上车,从车夫手中夺过驾车之具,狠狠一鞭抽在了马的身上。
清脆的一记鞭响惊破了本就哄闹的人声,也仿佛一下打在莺时心头,疼得她重重抽搐。
身子虽瑟缩在殷旭怀里,双手却在下意识地推拒那近在身边咫尺之人。
殷旭察觉到她的抗拒,却收拢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一只手掌便握紧了她的两只手,按在心口不教她再多动。
“姣姣,我们即刻就回去!你暂且忍一忍……很快就到家了。”殷旭道。
马车一路疾驰经过郢都最繁华的街市,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却都未能制止住这般风驰电掣。
及到了幽淑园外,马车还未停下,侍从已嚷道:“去找方大夫!快!”
众人只见殷旭抱着一团娇小身子从马车中下来,面如寒霜,步似流星,如乘风一般进了园子。
唯有安抚莺时时,他才多了温柔,却也是亟亟道:“姣姣,我们到家了,平献已在等我们,马上就好,很快便不疼了。”
莺时仍陷在混乱交织的各种痛苦中,似突然展开的一场分外凌乱折磨的梦,梦魇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拽着她,试图让她继续沉湎下去,但同时又有另一只手不停将她从那如漩涡一般的梦境里拉扯出来。
“走开……”莺时一路上都呢喃着,有时能从唇齿间挤出一些并不清晰的音节,有时便只是翕合双唇发不出声。
听见莺时说话,殷旭道她或许是太难受了,一面疾步前行,一面继续抚慰她道:“姣姣,我在,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莺时在殷旭怀中喃喃自语,脸色只在听见殷旭的声音后变得更是难看,仿佛又用了很多力气,终于又挤出一个字来,“滚……”
她素来娇柔,即便强硬时也不见多威厉,此时一个“滚”字出口决计不似她,又说得那样小声,仿佛是旁人听错了。
却正是这一个“滚”字让殷旭顷刻间变了脸,那本就积聚在他眼中的冷厉更添怨毒,骤然垂眼去看怀中正痛苦万分的那张脸时,再不见往昔柔情。
殷旭蓦然变了的神情让迎面正赶来的方享完全捕捉了去,原本也是大步而来的身影立即顿在廊下,忧心忡忡地看着眉眼覆了霜的殷旭。
方享身边正是随玉,自然也发现了殷旭的神情。
“公子。”随玉出言引起殷旭的注意,再暗中推了方享一把。
方享暂且敛了心头浓重的忧虑迎了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殷旭继续抱着莺时往住处去,冷冷道:“从公主府出来还好好的,道上被一伙百姓堵了路,不知怎的,她便这样。”
终是将莺时抱回房中,殷旭将她安置好,方享立即上前请脉,随玉亦去点床头香。
因着莺时在公主府待了这段日子都未服药,今日忽又这般,随玉心底的顾虑再起,便顾不得殷旭这会儿究竟听不听得进去,直言道:“小姐这样的情况,再留在郢都只会平添公子烦恼,公子还是让奴婢跟方大夫送小姐回栎邑吧。”
“出去。”殷旭所有的注意皆在莺时苍白的脸上,多一眼都未曾留给随玉,语调更是冰冷,并不耐烦。
随玉跪下道:“公子今日就算打死奴婢,奴婢也还是要说。再留她在郢都迟早要出事,公子难道真的因为她而涉险?这些年的经营都不要了吗?”
方享即刻起身护在随玉面前,替她挡了殷旭那一眼锐利锋芒,亦是让他脊背发凉的。
“随玉心直口快,为的是谁,不用我说。”方享道,“莺时这会儿脉象看不出问题来,先服点安神的药且看看,待她醒了,你再仔细问过她在公主府的情况。毕竟待了这么久,谁都说不准究竟会出什么岔子。”
殷旭心神确实不定,随玉方才的顶撞更触了他的逆鳞,但听方享这样说,他姑且忍耐了心头怒火,吩咐随玉道:“去煎药。”
随玉原不肯就此离去,却是被方享硬拽着才离开。
待出了门,随玉自方享掌中抽回衣袖,已顾不得身份,对着方享质问道:“你没瞧见公子方才的样子?”
方享推着随玉又走开了一些,才道:“怎么会看不见?那神情跟当年如出一辙。这如果莺时还是莺时便还好,若真是顾青棠回来了,才是都无宁日。”
“那你还不帮着将她送走?”
“送?”方享无奈摇头道,“纵是总走便一了百了了?”
“不送她走难道留着她?当初已是为了她险些送命,如今再……”随玉责怪道。
然而话还未说尽,方享越发凝重的神情却令随玉忽然读出了他的心思,惊得他不由滞住了呼吸,便连接下去的话都咽了下去。
彼此交换的视线里暗藏汹涌,随玉却不敢当真说出来,只低声道:“你敢?”
“在文初的事上,我与你是一心的。”方享挪开视线,看着园子里正明媚的秋日光景,一声长叹之下却仍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压着,沉闷得很,又岔开话题道,“快去熬药吧,她眼下不醒才是谁都别想安宁。”
随玉心里仍是一阵一阵地冒着寒气,虽要走了也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方享,问道:“你难道已经?”
方享摇头道:“总要确定了才是。”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方享早动了某个心思,随玉心头那不寒而栗之感依旧深重。
看随玉忧虑颇深,方享又劝她道:“我有分寸,你先去做事。”
知道再追问也不会有结果,随玉只得先去准备汤药,但已将这件事慎重记下了。
方享回到房中时,见殷旭正在床边坐着,目光久久凝在莺时身上,眉头深深拧在一块儿,嘴角亦是抿得紧,显然正在想着什么。
他走近过去,发现莺时不似方才那般反应强烈,但脸上血色褪得更多,苍白得几近透明一般,双唇轻微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我再给她看看。”方享道。
殷旭一双眼似长在莺时身上,慢慢站起身,道:“我要她跟过去三年一样。”
指尖才搭上莺时皓腕,白而薄的肌肤之下,蓝色的经脉清晰可见,方享动作微顿,稍后才按上去,静静听了会儿,再轻抬开她的眼皮,看过瞳孔,道:“那本就是意外,谁都无法保证一辈子。”
殷旭漆黑的眼底犹如风浪涌起的海面,不停翻滚着澎湃汹涌的浪潮,与肆虐的海风搅在一起,一刻都不得平静。
可他不出声,房中便寂静得很,周围越静,他的呼吸声便越是清晰,一次慢过一次,沉沉地如压成的浓云,直教空气都变得压抑窒息。
方享取来银针,给莺时几处穴位扎下。
起初莺时受到刺激,神智浑浊之下难耐地发出几记吃痛的声响,后来许是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声音闷在鼻腔里,痛得从眼角溢了泪出来,哭声同样小,楚楚可怜。
待方享收了针从床边走开,殷旭重新回到方才的位置,拿出帕子来,一面替莺时拭去额上的细汗,一面问道:“她几时能醒?”
方享摇头道:“不知。”
殷旭将帕子丢去床头的木几上,终于去握莺时的手,道:“当真不能让她保持这些年的样子吗?”
“再说下去便是你不爱听的,我也不想骗你。你再好好想想吧。”方享说完便悄然退了出去。
一场风波暂止,终于又恢复安宁时,殷旭却再无法平息内心因过往会意而生的种种情绪,那些爬上他眉眼的阴戾,充斥着愤怒和不甘,让他原本只是轻握住莺时的手不住地收紧,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逼迫她醒来。
随玉送药进来时,殷旭还维持那般阴冷的神情,目光死死盯着昏迷中的莺时。
她上前道:“让奴婢服侍小姐喝药吧。”
殷旭起先未应,渐渐才收了眼底的阴沉,道:“我来。”
随玉待殷旭接过药碗才去扶莺时坐起,此时却听莺时轻声道:“不要……不要……”
她且发现,莺时似乎慢慢睁开了双眼,已然开始清醒。
几乎就在同时,殷旭不容置否的一道目光递了过来,随玉会意,抱紧了莺时不让她动弹,口中还不得不哄着道:“小姐病了,需要喝药才好,公子特意来照顾小姐,小姐听话。”
殷旭舀了一勺汤药,吹凉了些才送去莺时面前,可莺时似醒非醒就是不肯喝药,一味扭过头去,努力想要从随玉手中挣脱。
只是她到底浑身没多少力气,如何挣扎也是徒劳,鼻底都是药汤的味道,熏得她胃里一阵难受,腹中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刮着,像是要从她身体里带走什么东西,连一丝一毫都不能留下。
所有意识中能感受到的疼痛都集中在腹中,那般无情而尖锐地伤害着她身体,痛到深处让她几欲干呕,却无力反抗这样的折磨,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要……不要……”
她从未这样绝望过,即便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即便还不能分辨出眼下的处境,但不断在腹中加剧的疼痛却带着某一样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流逝的痛苦和无望……
她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拥有那样东西,这一失去便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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