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亲信,二夫人走出院落,望着三夫人和女儿居住的院落,出了神。
做了十几年的妯娌,她真的认清过那个人么?
十三年前的秋日,行昭的父亲裴铮身故,裴家陷入凄风苦雨之中,这过于哀凉的一笔,冲淡了人对别的事情的关注和记忆。
那一年,噩耗传来之前,还出过一件事:三夫人曾卧病。
三夫人性情有些沉闷,很少与人说笑,平日只要不立规矩,就闷在房里做绣活。
二夫人便是有心,也跟她亲近不起来。她生病那次,二夫人一听说就出于礼数去探望,问是什么病痛。
三夫人态度有些冷淡,说是头风发作,身子骨虚,大夫叫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二夫人看她那脸色,不像头风,倒像亏了元气似的,可关系疏离,她也就犯不着多问。
那次,老夫人和大夫人做样子去三房看了看,随后倒是没冷嘲热讽,容着三夫人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
三爷裴洛那时在卫所当差,每隔十来天回家一次,见妻子病了,亲自置办药材补品给她。
二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曾嘀咕,说头风病那么邪乎?连风都不能吹?跟坐小月子似的。二夫人只是笑了一阵子,没当回事,毕竟不了解具体的病症。
三夫人痊愈没多久,出了裴铮的事。
裴显、裴洛丁忧一年,但在上报的同时,便各自因为长兄的战功得到了吏部的妥善安排,丁忧期满便走马上任。兄弟两个不知痛哭过多少次,决定一年孝期住到祭田那边守墓。
老夫人、大夫人又伤心又气恼,都在床上躺了好些天,爬起来之后也很难有个好脸色。
入冬之后,家里来过一个化缘的尼姑,一个被下人带进来的道婆,离开前都要求拜见老夫人,老夫人就见了见。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老夫人开始频频去庵堂寺庙,心情也慢慢地好了起来。
临近腊月,静一师太被请到了家里讲经。转过年来,成了常客,等到行浩摔破头那次,恨不得住在裴家。
——这是很多人都有些印象的,二夫人想起的是无意中撞见的事。
一次她抱着儿子在府里散步,经过一个夹巷口,看到静一师太和三夫人站在夹巷中低声说话,不是寻常遇见寒暄的样子,神色都很凝重。
二夫人只以为,三夫人也被婆婆带沟里去了。她当没看见,立刻走了过去。
再有一次,是看到三夫人的陪嫁丫鬟跟静一师太在后花园的树荫下嘀嘀咕咕。二夫人避无可避,过去跟静一见了礼,想当然地问丫鬟,是不是替三夫人求平安符什么的。
丫鬟却正色说,只是恰好遇见师太,给自家爹娘问问家宅风水的事情。
静一师太点头附和。
二夫人甩手走人。
行简、行昭相继出事,在那之前她劝过两次,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觉得裴显不是能指望的,派陪房去知会了裴洛。她扪心自问,不是多善良的人,可裴铮不同,他对二房三房有恩。
可又怎么想得到,为时已晚。
行简撒手人寰,行昭最终也只是从被饿死在祠堂改为发卖出去。
行昭离开的那天,二夫人甚至不知道人牙子是什么时候来带人的。
之后她开始争掌家的权利,主持中馈后,又免不得与老夫人、大夫人斗得昏天暗地,站稳脚跟、心里舒泰的时候,已是一年后。
三夫人在那阶段,与裴洛聚少离多,更加喜欢闷在房里,渐渐的,成了个摆设一样的存在。
这个摆设重新引起二夫人注意,是有一天请大夫到家里,宣布了有喜三个月的好消息。
二夫人前去道贺,发现对方虽然仍旧不爱说话,却有了鲜活气,眉宇间充盈着的,不止怀胎的喜悦,还有些春风得意。
或许是因为裴洛仕途顺遂,夫贵妻荣吧,二夫人只能这么理解。但是,三夫人这一得意,就一直持续到生产、女儿落地、一点点长大。
那份得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裴洛与长兄殊途同归么?
不是。
是行昭在军中扬名,是听说裴洛在军中与侄女相认之后。
老夫人、大夫人震惊过后,看到了行浩的捷径与助力,筹划相认的章程,三夫人的样子却逐日变回了初嫁过来时的沉闷,再到阴沉。
——这些不是真凭实据,却是二夫人笃定的事实,她相信这些意味着一些真相。要是错了……她认倒霉。
戌时初刻,静一师太庵堂中近十几年的主要账册、私账送进寿康宫,静一的四名弟子,为免引人注意,暗卫等到入夜才开始讯问。
经手的暗卫查看账目期间,挑着值得注意的誊录成一本账册,也就是常年送香火钱到庵堂的那些人的名录。
裴行昭放下二夫人差人送来的信件,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翻阅那本账册。
静一的私账里,记载的是香客私下里给她的好处,只用姓氏名字甚至街巷做为来处的标注。
裴行昭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没找到罗字。
三夫人出自罗家,其父是五城兵马司北城指挥使,六品官。
她又开始找清怡二字,这是三夫人的名字。
也没找到。
难道三夫人根本不用银钱,就能让静一尽心竭力?还是说,二夫人的记忆出了错,甚至存心误导她?
二夫人才没那么傻。
裴行昭又耐着性子找女子小名、小字之类,还是没有。
一转念,她把账册扔到了一边。
她根本就不用关心、分析这些,等暗卫的消息即可。
她独自留在书房,出神、喝酒,了无睡意。
夜半,暗卫终于传回信来。
“说了什么?”裴行昭按着眉心问阿妩。
阿妩展开密信,看完后回道:“盘问静一的四名弟子,除了裴老夫人、大夫人,裴府还有谁与静一来往,四名弟子有两个说见过三夫人遮人耳目地到庵堂,平时传话的,是三夫人的陪房。”
裴行昭阖了眼睑,把双腿架到桌案上,“等到天亮,派人去问问三夫人,有没有让她女儿做宫女的打算,让她来寿康宫回话。”
阿妩低声称是,却有些缓不过神来,“怎么可能是她?她的夫君是您的三叔啊。”
裴行昭居然笑了笑,“去歇了吧。”
阿妩望了她一眼,心里很不好受,却无从宽慰。
这一晚,裴行昭是否整夜未眠,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早间洗漱更衣之后,她一切如常。
后宫没什么事。
太后的悔过书,已经送到御书案上,皇帝准备加一道罪己诏,一并晓瑜百官。其次,有朝臣上折子提出调陆雁临、杨攸回京,皇帝深觉可行。
裴行昭当然也都表示赞同。
巳时初刻,裴三夫人来到寿康宫的书房,请安之后,默默地站在那里。
裴行昭望着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三婶这面相,似乎颇多愁苦。”
三夫人语调刻板:“孀居之人,又没有太后娘娘的胸襟眼界,自然喜乐少,愁苦多。”
“这话不对,有愁苦就要排解,总闷在心里,变成疯子兴许都不自知。”
“谢太后娘娘教诲。”三夫人言辞没错,语气却有些爱搭不理的。
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笃定裴行昭不会委屈自己三叔的女儿,不能把她怎么样。
四年前,她裴行昭不顾身负重伤,赶到三叔所在之地,不远千里护送灵柩回来。伤三叔的妻女,比对过命的袍泽的家眷翻脸无情更严重,更让人齿冷。
她是不能那么做,也不用那么做。
裴行昭起身取来一壶酒,两个白瓷杯子,倒满两杯酒,示意三夫人到近前,“许久没见三婶了,想叙叙旧,请您喝杯酒,赏脸么?”
三夫人抬了眼睑,愣了愣,“臣妇从不饮酒。”
裴行昭笑若春风,“这酒是六种烈酒掺在一起,真正的酒鬼想出来的法子,我想跟三婶一起尝尝,是个什么滋味。”
“为免失仪惊扰太后,臣妇斗胆,请太后……”收回成命的话就在嘴边,三夫人却不敢说。
“一醉解千愁。”裴行昭眸子亮得吓人,戏谑地瞧着三夫人,“你这张好像我欠了你八万两银子的脸,一杯酒就能撕掉。我不敢让你的女儿为奴为婢,不敢惩戒你。但是,你敢喝醉撒酒疯羞辱太后,你敢让阖宫的人都亲眼见证如同患了失心疯,我只好忍痛拘起来。三叔总夸我聪明,您觉得呢?”说完,手忽地钳住三夫人的下颚,捏了捏她的牙关,“要不要我伺候你把这一壶喝完?”
三夫人目光迅速变幻着,慌乱、恐惧、痛苦,末了则是雪亮的恨意,“我知道,你惩治了你祖母、你娘,说不定还有静一师太,一定是从她们嘴里问出了什么。的确,你哥哥的死,你被发卖,是我促成的。可我为什么那样做?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好祖母、你的好娘亲,她们又做过什么好事!?”
裴行昭收回手,坐下去,抬手打个请的手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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