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努力将呼吸调整到平顺,将情绪调整到平静,转眼看着雪白的窗纱,“我的娘家你知道的,家父在六品官的位子上待了半辈子,我在姐妹中不起眼,没受过苛待,也不得重视。

    “到了议婚的年纪,裴家上门求亲,家里很痛快地应下。

    “裴家是将门,那时裴家三兄弟在京城非常引人瞩目。下人们都说,不知我走了什么运,居然能嫁给裴三爷。其实我也这么想。

    “可是,成婚之后,老夫人和大夫人告诉我,婚事由她们做主,哪怕是个母夜叉,裴洛也只能收在房里。

    “婆婆长嫂无法和睦相处,二嫂出身商贾,根本不是一路人。内宅这样的情形,举步维艰。

    “再冷眼看裴洛,他的确是挣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娶了谁就跟谁过而已。”

    “包括你父亲在内,三兄弟都不肯收通房、纳妾,全是老夫人苛待庶子的功劳。这一点,对于寻常女子来说,已该知足。

    “我知足。我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所求的真的不多,她们却容不得。”

    裴行昭回想着二夫人的信,“害得你小产过?”

    三夫人眉心一动,视线锁住那一片纯洁亦寂冷的白,“那年,大伯在外征战,军情紧迫,老夫人和大夫人日夜忧心。

    “老夫人只要遇到事情,就会去上香许愿。

    “一次,在国寺里,老夫人偶遇了一位前去做客的师太。师太对她说,家中恐怕将有大变故,保不齐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夫人之前求的签明明很吉利,听了非常不悦,拂袖而去。

    “有趣的是,那位师太就是静一。她信口胡诌的,后来却应验了,成了静一获得老夫人信任的铁证。

    “老夫人可是懊悔了多少次,经常絮叨,应该在偶遇师太那日,请她做法化解,避免变故。”

    裴行昭眉梢扬了扬。会有那么巧的事?静一会那么没眼色的讨人嫌?要是本就相识,静一故意乌鸦嘴膈应老夫人,倒还能说得通。

    “那一段,我怀疑有喜了,又怕是焦虑所至的症状,不想闹出笑话,就想找个机会出去,自己找大夫把脉。

    “我没找到机会,先被麻烦找上了。

    “几天后的午后,你祖母和你娘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要做什么事,把我唤到大夫人房里,要我回娘家借三千两银子,说二夫人那个钱串子,在营生上做了手脚,以至于账面上周转不过来,而她们有急事,急用一笔打点的银钱,差三千两。

    “我当下就说办不到。真的办不到,我娘家不富裕,这是明摆着的。而且,罗家求过裴家一些事,裴家都没理过,眼下罗家怎么可能筹措银钱帮衬呢?

    “她们就问我,要我这样的媳妇到底有什么用?

    “我让她们去找二夫人,对二夫人来说,三千两只是小数目。

    “她们听了,竟像是被捅了肺管子,说这就让裴洛休了我,由头是我不守妇道,还让丫鬟去找瘸了腿一直娶不上媳妇儿的管事过来。

    “我吓坏了,要跑,可哪里跑得了。

    “好几个婆子,把我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还拿着把剪刀在我跟前晃,一会儿说要剪我的头发,一会儿说要剪碎我的衣服……

    “瘸腿管事也到了房里,瞅着我傻笑……

    “我沦落成了一个小丑。

    “我怕得要死,腹部也疼得厉害,求饶说我张罗那笔银钱,就算变卖嫁妆,也会尽快凑齐。

    “大夫人取走我贴身佩戴的玉佩,这才给我松绑。

    “我腹部疼得要命,却顾不上,只想逃离那里。

    “没走几步,不省人事。

    “醒来时,我还在大夫人房里,她请了大夫。

    “大夫说我小产了。

    “大夫人说既然之前我没察觉有喜,又已经闹成这样,索性就别让老三知道,免得他伤心。要我办的事,也免了。

    “我答应了。”

    裴行昭语凝。她没想到,大夫人那时就已歹毒到了那种地步。

    “有老夫人、大夫人帮着圆谎,堵住下人的嘴,我就只是病了一个多月,好利落了,才拿回了玉佩。

    “可那笔账,要是不清算,我还能活么?”三夫人眼中闪烁着仇恨、愤懑。

    裴行昭替她说了下去:“后来,你收买了居无定所的尼姑、道婆到府里,她们求见老夫人时,在言语中委婉地提到静一。

    “老夫人寻求慰藉,去了静一的庵堂,亲自把刽子手请回家中。

    “只要老夫人和大夫人信佛走上歧途,满脑子都是那些邪门歪道,长房就再无宁日。孩子生病只是撞了邪祟,不请大夫这一条,就足够毁了长房。”

    “没错,”三夫人迎上裴行昭的视线,绽出了愉悦的笑容,面容焕发出光彩,似是变了一个人,“那都是她们该得的的报应!”

    裴行昭牵了牵唇,“看着十岁的男孩子,死在你寻来的老尼姑手里,很高兴?”

    “那是他的命。”

    “真会说话。”裴行昭问道,“你女儿多大了?”

    三夫人的笑容僵住。

    “有了孩子,装也得装出个人样儿,刚刚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哥哥和三叔亲厚,连带的敬重你,只我记事后的一两年里,他送过你鹦鹉、君子兰,还有亲手做的鸟笼、风筝、河灯。

    “除了三叔,他或许是裴家对你最好的人。

    “他该死?”

    三夫人抿紧唇。

    “罢了,且不说这些。”裴行昭道,“说说静一与你的渊源。”

    “没有渊源。我知道有她这么个人,知道她擅长歪门邪道,也不用多少银钱收买,反正她能从老夫人手里发一笔横财。”

    裴行昭目光一点点变得冷冽。

    森然的寒意迎面而来,无形而不可回避,令人几乎窒息。这种威势,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想象不出。

    三夫人后退了一小步,“我小时候偶然见过静一师太两次。说来也怪,与别人无话可说,与她却能说上很久。

    “但是罗家不信这些,不许烧香拜佛的,我却一直记得她,偶尔实在苦闷,便遮人耳目去见她,她也肯迁就我。”

    “你还挺有孝心的。”裴行昭盯着三夫人。

    “这话怎么说?臣妇句句属实。”

    “自开口到此刻,罗里吧嗦一堆,不过是为着潜移默化,要我相信罗家不拿你当回事,不知晓你在婆家受过的苦、做过的孽,也没掺和过乱七八糟的事儿。”

    “他们真的……”

    裴行昭双眸如鹰隼般锋锐,“你可想好了再说。”

    三夫人垂下头。

    裴行昭唤来阿蛮:“传令韩杨,彻查罗家,凡有异状,都要寻根究底。”韩杨是暗卫头领。

    阿蛮领命而去。

    三夫人欲言又止。

    裴行昭道:“过犹不及。掩饰回避过了度,便等于说了最不想说的。罗家如果只介入了哥哥的事,你不至如此,罗家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我理论——有人设套,也得那婆媳两个肯往里钻。

    “那么,罗家还做了什么?

    “行浩那个该死的干的那些事儿,你们参与了多少?

    “六品官做得憋屈了,要一朝飞黄腾达?”

    三夫人抿紧唇,又咬紧唇。

    “不是要你回答,我只是在猜测。”裴行昭端起一杯酒,望着杯中透明的酒液,“我不会问你,不会问令尊令堂,我等自己查到的真相。

    “先干为敬。”

    语毕,徐徐喝尽杯中酒。

    三夫人全无拒绝的余地,服毒般喝了那杯酒,喉间烧灼得厉害,酒液刚入喉就往上翻涌,她竭力忍住,不敢呛咳出一滴。

    “这酒得一个时辰左右上头,没掺东西。”裴行昭又斟满两杯酒,“早喝完,你早走。回去想想,来日罗家葬于我手,你有没有脸指责我连累无辜,我又是不是能觉得解恨。”

    三夫人心里千般滋味,却想不出一句妥当的话。

    裴行昭端杯,“喝酒。”

    两人同时喝尽杯中酒。

    裴行昭没再斟酒,“欺凌羞辱你的婆媳两个,我把她们仅剩的独苗弄残了,不是为你,但你可以释怀了。

    “闲来无事,是不是也能自行检点一番?

    “四年前我回到裴府,府里的下人说,没怎么见过我那个妹妹。

    “你害过别人的孩子,还要毁了自己的孩子?你的孩子,是用来关在房里陪你绣花的?

    “怕她被人轻贱怠慢,你就只会带她一起躲着?

    “别人是为母则刚,你是为母则怂。了不起。”

    三夫人面颊烧得厉害,讷讷地回不了话。

    “知道为什么非要你喝这种酒么?”

    三夫人诚实地摇头。

    “这是我三叔的主意,我记下了调制的法子。这两年想他了,就喝一两杯。”

    三夫人惊讶,下意识地拿起酒杯。

    “他殒命后,我送他回家。

    “他发妻害死了我哥哥,我不杀她。

    “他说裴家对不起爹爹、哥哥和我。

    “我想说,今日为止,我对得起他。

    “日后如何,且看个人的造化。”

    三夫人眉心锁起,毫无预兆地落了泪。

    裴行昭指一指门口,“言尽于此。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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