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慈目视下, 还在静等着施霓的回答。
施霓抿着唇,开口前,余光又似不经意地略过将军, 只见他当下肃着面容,心事掩敛不可窥。
旁人大概都不会留意,此刻将军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正直直绷起, 眼神更是凝着, 似不敢松懈半分。
显然,是她方才的献酒举动, 叫他心生了不安与戒防,大概是怕她会此番借赏,当真另寻得旁人的庇护, 譬如太子。
她当然不会如此的……施霓垂眼轻喟了口气,眼下见着将军眼神如此暗淡,她心头确实生出几分不忍,同时也觉怅然。
这次确实是她私作谋划,叫将军如此恼气又患失, 所以她打算着, 待此事过去,她一定会尽力补偿,好好把将军哄好, 之后任他想做再过分的事,她也都会依着纵着。
将军愿意为她冒险争拼一次,作为回报, 她自是会把自己所有好的都悉数奉上。
于是当下,施霓不自觉流露出波柔脉脉的眼神,叫霍厌看后, 浮躁的一颗心瞬如微飔过隙,渐复归宁。
他眯眸,当下完全控制不住地去想,这样招引惑迷的眼神,方才施霓背对他时,是否也同样对太子抛媚过。
所以,她当真觉得,太子会比他更值得依靠?只因其尊位更高吗……
思及此,霍厌拇指用力摩挲着其左手上长出厚茧的虎口,之后愤懑的眼神从施霓身上移开,而后扫过太子,眸间转瞬便生出如兽般,原始雄性的较量之意。
已被他吮咬做过记号的女人,谁也争不得。
……
与此同时,宁乐公主看着施霓因方才那一舞在人前出尽风头,又看无论太子哥哥还是霍将军,此刻都把目光凝在她身上,一时间心头颇为不是滋味。
又想起先前,自己向施霓求教学舞却被她以各种理由推脱,于是眼下一忆,便不由猜疑之前她是遮遮掩掩,故意藏技掩锋。
“常生,你也觉得她好看?”宁乐顾及着前排的柔妃娘娘,此刻压低声音严肃认真问道。
而常生却始终静默无言,神色忧惶,宁乐不知,此刻在场所有人中,大概都不会有比他更心感焦灼的。
常生今日原本该是在梁帝身边伺候,可刚进殿便遇到了公主,又被她以解闷为由扣了下来,所以此刻,他丝毫不知大师哥他们藏匿的武耍班子,为何会被突然换到节目最后,更不知他们那边是否有变故发生。
所以这个节骨眼上,他哪有什么心思听曲赏舞,只一心盼等着这琵琶曲能快些停,之后等武戏班子上台,确定师兄们无恙,他方才能心安。
“喂!连你也看呆了不成!”
宁乐公主久等得不耐烦,觑眼又看常生只顾望着台幕根本不理自己,于是伸手没轻没重,更没避讳地直接在常生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她是气恼正盛,眼下狠狠用了实力。
以前她每次教训惹自己生气的奴才时,大概都会用相同的力道去惩治地掐,彼时对方都是疼得呲牙咧嘴,当即跪地冲她求饶,可像常生这样,吃痛后连眉头都没蹙一下的,宁乐实在是没见过。
所以,他这是根本没觉得疼,还是因为不想理她?
宁乐有些忿忿地嘟起嘴,可又不敢当着母妃和父皇的面放肆弄出多么大的动静,于是哼声松开手里的力道,不再故意使力,想了想,又伸出手去,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常生,你不许不理人。”
常生终于将凝沉的目光从台上收回,垂眸便见小公主正眼神埋怨地望着自己,小公主向来被人惯宠,是一点儿被怠慢都不得,这眼下小脸皱起,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事不满意。
“公主。”
听他终于有了反应,还唤自己,宁乐气哄哄地嗔怨直道:“你看人家跳舞看得这样入迷,真不知羞!”
“……”
闻言,常生颇有些不明所以,方才台上的表演他根本没存心思细看,一心只想着师兄们现在情况如何。
至于公主这话,他就更生困疑了,既是表演,那么本来就是给人看的,哪怕真看两眼,这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公主气什么?”
常生不解,于是直接把疑问问出口。
“我才没气!我……本宫是提醒你,人家将来没准要嫁我皇兄,你总盯着算为不敬。”
宁乐莫名心虚地赶紧遮掩,一时竟连自称都忘了带尊。
常生只觉莫名,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还是语气淡着随意解释了句:“我没看她跳舞。只是想看之后舞班要表演的弄花枪,按时间,这节目该是快到了。”
前半句是实话,至于后半句,他难忍心忧,开口稍显沉重。
“真的?”宁乐自是把此话重点全部抓在了第一句上。
而常生看着她生出满眸的期盼,当即收了收眼,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之后挺直腰背寻作正严地开口,“奴才奉陛下之命相伴公主身侧,自不会怠工落眼旁处。”
宁乐心头顿生欣悦,当下又叫他倾下身来,附耳过去很是介意地小声问道:“那你觉得,是本公主好看,还是施霓好看?”
常生没把施霓的面容记在心里,于是闻言后正想抬眼再去看一下,以寻公平作较,却不想小公主霸道不许,直接拉住他的胳膊,当即狠狠威胁说。
“你再敢看她,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
这软声软气的威胁根本毫无威慑作用,可常生到底没忤她,眼神不再动,里面只容她一个。
可不看,又怎么如实比较。
常生正琢磨着,就听宁乐等不及地又催促出声,“你快说呀,难道是比较不出?”
她眼神灼灼地盯过来,几乎快和他面对面相离咫尺间了,于是常生此刻脑海里只映出公主一人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挺翘的鼻尖,樱粉的小口……
“说呀,到底谁更好看嘛?”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此刻公主的眼神水光光的直泛溢。
看着她这副直勾勾的娇俏模样,常生当即只觉自己喉口紧了下,默了半响,他终于还是启齿道。
“公主,好看。”
听了这四字,宁乐公主总算觉出几分舒心,连带之前介意霍将军被施霓勾引一事也暂时忘到脑后。
还好,常生还没被她迷了去。
思及此,宁乐忽的生出要将常生牢牢霸在身边的荒谬想法,这样好看的人啊……宁乐暗自心想,等辞花节一结束,她一定要亲自去求父王,把常生从北宸殿调去她宫里伺候,以后叫他都做她的人。
只是一个小太监,父王当不会吝啬。思及此,宁乐忙又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只是”一词显得太低廉,常生定是会不喜欢的。
“常生,你喜欢看武班子的节目?”
常生一瞬警惕,又看公主确实只是随口一问,故而才勉强放松了身板。
他回说:“总比些莺歌燕舞值得看。”他没欣赏那个的闲致。
宁乐一听,欣欢更甚,于是仰头冲他弯了弯眼,说道:“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向父王催一催,反正施霓这舞都已经跳完了,论赏什么的放在后面不就好了,现在他们这样赏来赏去的,不是影响咱们看节目嘛。”
闻言,常生突然就觉得眼前这骄纵的小公主,好像也没真的那么讨厌了。
于是躬身,用纤细而长的手指从桌面瓷盘上捏起一颗最饱满汁多的葡萄,而后细致拨开,又伸手递到宁乐嘴边。
“甜。”他示意。
宁乐愣了下,明明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伺候她又属本分,可就这么一个简单举动,常生做了,竟叫她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她没立刻开口。
常生长蜷的眼睫动了动,又问道:“不爱吃?”
没听到回复,常生动着手腕刚要收回,却被宁乐眼疾手快地一下抓住手腕,而后,见她慢慢地探头过来含羞地张开小嘴,把那颗滑溜溜的葡萄伸舌吃进口中。
她没有故意,可是因力道没掌握精准,于是动作间不小心,唇边一下贴擦过他的指面。
当即,宁乐脸颊瞬间红涨了许多。
而常生,此刻也凝目显着异样,他看着自己被她蹭过的食指,当下只觉得那里发痒得厉害。
敛神,他收手又把手心握紧,之后轻呼出一口气,低声再次提醒,“公主,节目。”
“哦好……”
宁乐自不知他的计划,只以为他也同样因方才那猝不及防的触碰而别扭着,所以才想赶紧转移话题。
于是,宁乐抬手稍整了下发鬟,又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紧接扬声冲着首排正中的天子席位开口说道。
“父皇,施姑娘这舞跳得确实好,当然是值得赏赐,不过后面不是还有耍花枪的武班没上台呢嘛,而且我们施姑娘也还没具体想好要求什么,既如此,要不就等大家全部表演结束,之后再上台一同领赏赐,如此岂不是更好?”
说完,宁乐又展颜笑着把视线转向太后,小嘴很是甜,“皇祖母,宁儿的提议可不可行?“
宁乐公主是皇族孙辈中唯一的一个女孩,不仅得梁帝的偏宠,就是太后娘娘也是把人放到心尖上去疼的。
故而宁乐此话一出,旁人自都顺着听着。
梁帝率先表态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宁儿做主就是了。”
太后也点头同意,“宁儿说得是。这会子,武戏班子还台后等着上场呢,别叫人家师傅们扮得太辛苦,论赏之事,还是一会一同齐说吧。”
宁乐笑着重新坐会座位,趁着没人注意,忙邀功一般偷偷拉着下常生的衣角,眼神弯弯,似在说着,你想看的武耍节目马上就来啦。
见状,常生心头一暖,可转瞬又只剩满满的凝重。
武班出场,花枪行刺,今日这帷幕花台定是避不可避要见些血了,他不是想看武耍节目,而是想看师兄亲手了结了梁帝的性命。
“常生?”
宁乐看他想事情想得出神,于是歪头困惑着轻轻唤了他一声。
常生敛神,看着她心头低慨,于是再次挑了颗润圆的紫葡给小公主递上去,以此表代言语。
而宁乐看着他递上前来的手,沉吟了下,又看他。
常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怀着心事,忘了给公主剥皮,他收手,想重新为她剥。
可宁乐却止了他,伸脖张嘴吃下,之后再吐皮。
常生没犹豫,直接伸手给她接,仿佛已经习惯了伺候这娇贵的小公主。
宁乐到底有点害羞,还是想吐在帕上,可刚转头就见常生跟着她又凑近,示意明显。
“没关系。”他道。
于是宁乐小脸红着,点点头,之后脑袋低了低,往他手心吐出葡萄的皮籽。
再看他,两人相视了瞬,同时把眼睛避了开。
……
施霓暗暗添火,此刻将军那边已然被激的就差一个火折子引点,就能直接烧燃起来了。
所以眼下关键时刻,出不得丝毫差错。
今日之宴,不到最后一刻都松懈不得,冲动急切更是大忌。
而施霓在等一个机会,她想了想,确觉同台论赏更为瞩目,而且梁帝和太后的赐赏之言已经当着满座朝臣之面扬宣于口,待那时施霓再提请求,即便她们不想应,恐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了。
思及此,施霓便觉宁乐公主方才之言实际是帮了自己。
于是,场下之人个怀心思,等着最后的武戏班子登场。
很快,方才施霓和秦蓁蓁搭配琵琶舞所用的幔绸全部被拆除,复而换作枪戟盾石,之后台上陆续上来五位身材魁硕的见状男子,他们三二分为两列,三人拿长剑,两人舞花枪。
最值得一说的是,这五人面上个个涂画着油彩,整张脸上,只余一双眼睛得窥其几分真容。
之后舞剑耍枪,开始上真功夫。
施霓对这些枪枪棍棍没什么兴致,于是她和秦蓁蓁坐于一处,安静地吃了些果子来润喉,之后看大家都专心凝目在台上,施霓悄悄觑了眼霍厌。
见他视线同众人一样,也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武班兄弟,便捉摸大概男子都对这个感兴趣吧,只是……施霓多心地想,怎么将军当下的眼神看着那么戒备?
又盯了盯 ,她确信那就是戒备。
可武班耍枪,只是表演形式而已,又不是正架势,将军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而另一边的宁乐公主,也注意到身侧常生的反应不同,看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紧台上的舞枪男子,看的那叫一个出神,便想常生果然是真的喜欢看这节目。
此刻台上,以三对二,双方缠斗状况越演越烈,这是武打乱斗之高潮,梁帝和宗亲朝臣们个个看得都跟着紧提起一口气。
却不想转瞬间,台上两人忽的不再对“敌”,而是同时转身,拔剑从台上一跃而下,而观者却还没意识到危险,当下只以为这是提前设计好的表演动作。
可是那两人涂花的迷糊面容越逼越近,剑头更是直直在前对准梁帝。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急促高呼了一声——有刺客!救驾!
遽然间,场面乱做一团,外围的守防御林军重点都卫守在外,此刻却突然闻听内部忽发危机,于是他们忙攻防逆转,向里奔急救驾。
可他们到底护在外围,而此刻那两个刺客已然身影疾移到,眼看就要逼近前席,逼近梁帝的眉心,如此,他们如何急敢都是来不及的。
千钧一发之际,霍厌飞身而来,随手抄起桌上的酒杯,抛落震击在一人剑尖,而后又抬腿提起一横凳,故意收着力气打在另一人的背脊上,于是轻易将眼下的危机化解。
施霓拉着秦蓁蓁和阿降就近一齐避在桌下,实在也是没亲眼见过行刺的场面,当即不由冷汗岑岑,又看将军去正面护君,一颗心也紧跟着提起,生怕他会受伤。
当下什么谋算,什么招数,她纷纷抛在了脑后,此刻只想着将军能平安。
已近距离见过他身上疤痕的密匝,施霓实在不想再看他添上新伤。
此刻另一边,太后,皇后和众位妃嫔,此刻都被自己身边的忠奴们护着往外躲,而皇子们则个个冲上前去,想着帮霍厌一同制服那两个乱臣贼子。
皇后是满眼担忧梁帝的安危,而柔妃娘娘则是全心护着宁乐公主。
方才情况太乱,宁乐是一下就被母妃拉住了手腕拖走,等她反应过来再想回头,却发现常生不知何时已然匿下身影,不知去了何处。
常生虽然很高,可到底不会武功,怎么就大胆地乱跑出她的视线了呢?宁乐公主原地跺着脚,实在越想越担忧,又生怕他会被贼子伤到。
却是不知,她关怀之人,亦是她口中“贼人”的同党。
惊叫声,奔乱声,盘碟碎地声,此起彼伏,一时混乱不消,而霍厌见着周围忽的围簇来数位皇子,于是这才把行刺的二人缚手绑住。
见霍厌的手,奔过来后又因不会武艺而打不上手的皇子们,这才敢临近靠前来。
毕竟有霍厌在,他们是本能的有安全感。
太子也紧张来询:“将军可有受伤?”
霍厌看着面前这几分相熟的面孔,一时间心头颇为复杂地摇了摇头。
他答话:“没有。”
“那就好。”太子松了口气。
见状,梁帝忙从太监身后挪步出来,这会子倒是后人乘凉地耍起威风,对着那被束手的二人大喊不自量力,放肆妄法,却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是怎样惜命怕死的直往李公公身后躲,狼狈之态尽露。
闻言,霍厌面无表情,神态绷紧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
而他的这份异常,只不远处的施霓看得真切,辩得明晰。
霍厌的多忧果然无措,正当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并准备把这犯人压进大牢,清扫凌乱时,角落里一身着太监服的人影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握匕首而来。
他是不着痕迹地挪到近处,而后才趁机不备忽的出手,饶是霍厌反应凌锐也阻止不及。
寒光现,血光生。
只听一声低呼,地上瞬间被染红了一片。
“皇帝!”
太后娘娘自远处哀嚎一声,脚步不便利地直要往奔下,而皇后紧跟其后,眼神含着拼命的狠厉。
应声,围簇的人群渐渐散开,得见乍然而现的第三个贼子已被霍厌再次摁地制服,而中刀的却不是梁帝。
入目,就见太子腰间带血,面容虚弱地倒在地上,而梁帝则满面急切地高呼着去请太医。
原来,在最后紧要关头,是太子以血肉之躯为梁帝抵挡在前,以肉身为其博回了一命。
众人尽数将关怀目光停在太子殿下身上,只霍厌一人,看着此刻倒落在地,因未杀成梁帝而愤怨到目眦尽裂的“老朋友”,他心头浮起万千话语,最终却一句也不能明道。
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而牧游云同样盯紧霍厌,当即嘴角扬起,带着嘲讽冷笑。
成就是成,败就是败,他们为了师傅的仇自戕亦无悔,又何会患死?
只是莫家从不欠霍家,几年前霍老将军在延乌边线被袭,以身殉国的惨烈,也绝非是师傅为排异己,事先传信于外邦所致。
可昏聩皇帝如此判决,叫师傅蒙冤而死,一生清白傲骨尽碎。
所以血债血偿,天经地义,莫家上上下下五十三口,绝不可白死。
牧游云为莫缰义子更是首徒,当初与众位师弟得幸避过一难,继续活着,便是为了复仇而生。
他的这份心思,霍厌知。
可真正的仇人,当真的是皇帝吗?
并不是。皇帝只是握剑之人,而递刀和拥推者,却是同一位。
这么多年的暗访暗查,证人寻求,叫霍厌总算理出些头绪,只是牧游云太冲动,将来杀得背后主手,还需他的一方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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