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如同病毒,一辈子不遇到才能平安度一生。

    杜老师看着我,我也努力认真地迎着她的眼神听她讲话,这是我们多年母女间的相处方式。她讲话如同她讲课,抑扬顿挫:“蓓蓓,我有事不得不跟你商量,毕竟小陈医生说我需要手术,而手术单上肯定需要你签字。”仿佛有一桶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整个人呆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语气有点抖地说:“手术,什么手术?什么方面的?”

    陈诚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大概是他看出来我在抖。我现在能明白陈医生为何深夜带我来找我的妈妈,原来我妈妈需要手术了。

    杜老师仿佛也有点犹豫,因为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不多久,她继续说:“医生说我脑子需要动手术,因为双相情感障碍。药物控制效果不行,手术效果要好一些。”

    我妈妈有抑郁症我是知道的,并且抑郁了很多年,我也是知晓的。但是什么双相情感障碍,我闻所未闻。

    我转头看陈诚,他对我点点头,语气特意轻松一些,说:“这个手术在医生眼里也就是个小手术,技术上已经很成熟了,在我们医院就可以做。主刀医生什么的,我们都会安排好的。”我不是不相信医生,我是不相信我妈妈怎么会需要手术呢?

    我决定冷处理,我又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有点想哭,但是我又不愿意在我妈妈面前哭。我跟我妈妈之间的相处方式上,没有哭哭啼啼这一项。

    我只好淡淡地说:“嗯,我知道了,我能看一下,所有的检查报告吗?既然需要我签字,我总要看一下报告单的了。”

    陈诚点头,看着我说:“这个是自然的,现在也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件事情,报告单杜老师都整理好了,到时候,你一起看。”

    我打断他,说:“什么叫做到时候,我现在就要看。”

    我妈妈仿佛知道我一定要看的,一切都胸有成竹。她跟陈医生说:“小陈,给她看吧,她不看到,今晚不会睡觉的。”

    知女莫如母。

    杜老师给了我一叠病例报告,就像我需要写论文前,从图书馆借一叠资料一样,还是一如既往地抑扬顿挫的语气:“蓓蓓,你拿回去慢慢看吧,手术还有一段时间,不着急的。”

    我拿着那叠资料,感觉像是拿着好几斤的铁板,觉得沉重得手腕都有点撑不住。

    我不敢在我妈妈面前看,真的,近乡情更怯。

    我必须躲起来,自己慢慢看。

    于是我站起来,跟妈妈说:“妈妈,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我先回去看资料。如果一定要手术,那就手术,别担心,我会一直在的。”

    然后转头对陈诚说:“麻烦陈医生把我送回去,好吗?”

    陈诚倒是很意外,他不可置信地问我:“这就走,这么短时间,你不跟你妈妈好好聊聊。”

    我有点尴尬,但是死鸭子嘴硬,我坚决点头说:“嗯,这就走,麻烦你了。”

    陈诚转头看我妈,我妈妈倒是习惯了一般,说:“小陈啊,没事,你带她回去吧,她也该睡了。”

    我站起来,腿也有点使不上劲。但是要一下牙根,就基本没问题,我站定了,然后跟我妈妈说:“妈,我明天看资料,后天来找你,然后我们决定怎么做。”我其实看资料不需要那么久,但是我需要跟我认识的人,尤其是认识的医生,商量这件事情,是不是,毕竟我不懂医院里的任何事情呀。

    我妈也有些疲惫的样子,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让我走。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我妈妈,我妈妈一个人坐着,朝着刚才的小桌子,并没有目送我离开。但是那个背影,有点孤单,有点落寞。

    陈医生看到我走到门口了,又看看杜老师一个人不想说话的样子,终于跟她道别后也跟出来了。

    512的门关了,我站在走廊苍白的灯光下,发呆。

    我妈妈什么时候得了双向情感障碍的了,为何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跟我妈妈关系不咸不淡,已经十几年了,我也陪她看医生。我也跟她住一起很多年,直至后来实在受不了她的情绪波动,才搬出来,因为再住下来,我工作就不要做了,因为我妈妈整宿整宿得不睡觉,在家里的客厅里,书房里,甚至我的睡房里,走来走去,搞得我也神经衰落。她尝试写毛笔字稳定自己的情绪,尝试弹钢琴稳定自己的情绪,尝试吃褪黑素……她跟她的抑郁症斗争了很多年。我跟对我一向严苛的母亲也相处了很多年。我搬出来好,我觉得自己很绝情,但是,不得不承认,我有精力做自己的事情。

    而她,独居了几年之后,才决定住进这个疗养院,我也经常来看她的,但是总体上,我觉得比在家里好些,毕竟她在这里有伙伴,有人陪着说话。

    不是每个家庭都是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的,很多家庭,都是支离破碎,不可往外言说的。

    陈医生来到我的身边,关切地问我:“你没事吧,手术不算大的。别太担心。”

    我看着他,带着审视,我想问他,为何他知道这么多,而我,却刚知道。

    但是我没问,我抬腿就走。

    他跟在我后面,我原路返回,直接下了电梯,因为他去跟那个陈伯告别,我都不想等他。但是在一楼,居然出不去,原来出门也是需要密码或者门卡的。

    我只好等着。

    深夜了,又是下雨天,有点冷。

    也许不是气温低,而是我心冷。我走得急,那把小伞都还留在母亲的房间里,我没有勇气回去拿,我觉得淋个雨也没有什么,就当做让自己清醒清醒啊。

    我只有这个母亲了,虽然我们关系一般般。

    我靠在墙上,开始看手里的资料。

    我的母亲是个老师,所以,整理资料犹如整理试卷一般:整齐地,分门别类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着。

    我抓紧时间在读,说实话,诊疗单多张,每张上面的字我都认识,但是读了一遍,好像又没读明白,就像读一篇英文阅读理解,文字好像都读懂了,可是做题目的时候,又都做错了。

    隔行如隔山是真的。

    我后悔当年为何不坚持一下,自己读医学,而是听妈妈的话,读了跟她一样的师范类学校,百无一用是书生。每次遇到事情,作为一个教师身份的我,往往第一感觉感觉就是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陈诚下电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的认真看资料又一脸犹疑的表情。

    他靠在另一侧墙上,“诶”了一声,我只好抬头看他。

    他有点疑问地问我:“我还以为你躲在楼下哭呢,怎么这么淡定的了,你看完了吗?”

    我摇了摇头,舔了一下嘴唇,跟他说:“看了一些,没看懂,但是诊断是需要手术,有保守治疗的手法吗?毕竟手术有风险,我怕有意外。我只有一个妈妈了,我不想有任何意外。”

    他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这叫什么话,谁好像有两个妈妈一样,哼,有些人,连妈妈都没有。”

    我对于他故意岔开重点不谈手术风险,而谈论几个妈妈的问题,一点也不觉得他幽默,只觉得他无聊。

    对于无聊的人类,再跟他说话,就是对自己智商的伤害,算了,回家吧,明天找几个靠谱的人,谈一下我妈手术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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