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窗外春光明媚,重瓣海棠花开似锦。
梳洗过后,她抱着画册颜料来到院子里写生,柔软的宣纸在石桌上展开时,恰有风过,吹落了海棠花,在宣纸上留下几瓣浅粉。
良辰美景,不过如此,沈书允莞尔一笑,不忍拂去花瓣,在花瓣周围添了几笔枝杈,错落斜横,似有风来。
而她浅坐树下,宛若花中仙子,送餐的暗线经过这方院落,如入仙境,驻足张望。
“看什么呢?”纸鸢推门而出,从暗线手里接过食盒。
“咦,”她打开食盒匆匆瞥了一眼,神色错愕,“是不是送错了。”
金乳酥、鲜虾炙、鲜花馄饨、羊皮花丝……这是海棠别院能享用的东西?
伪装成小厮的暗线笑道,“没送错,厨娘们感念小姐画小像,特意做的,请您务必收下。”
纸鸢语气真诚道,“有劳您,替我谢过厨娘。”
“客气客气。”
暗线摆摆手,心道,这都是王爷的功劳。
纸鸢将食盒捧进屋里,复又到院中来招呼沈书允,“小姐,用膳了,今天的菜品出奇的好呢。”
沈书允拿镇纸压了画,随纸鸢进了屋,满屋的香气让她胃口大开,这是她穿越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餐。
用过早膳,沈书允心情更佳,回到院子里继续作画,该学的规矩已经学完了,等行过了迎亲礼,她就能离开丞相府了。
可惜,清静总被闲人扰。
沈书言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带着丫鬟风风火火的冲进海棠别院,见沈书允悠闲地作画,冷着脸打翻了颜料,墨彩溅了沈书允一身。
沈书允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柳眉微蹙,站起身来,“你吃错药了,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放肆!”沈书言抬手给了她一巴掌,“你竟敢对我不敬。”
沈书允捂着发烫的脸颊,神色怔然,原来电视剧里一言不合扇耳光的事情是真的,她要不要扇回去?
脑补了一下没完没了互扇耳光的画面,沈书允眉心一跳,按下了那股子冲动,“你来做什么?”
“四皇子代弟迎亲的事情定下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沈书言想想就来气,她与四皇子前脚刚定下婚约,四皇子就要代替瑞王爷迎娶沈书允,虽说只是代为行礼,可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就像是独属于她的礼物,她自己都舍不得拆封,却被一只耗子咬坏了一角,心里膈应。
对她而言,沈书允就是那只十恶不赦的耗子,她恨不得将沈书允扔进油锅里。
“真是莫名其妙,”沈书允只觉得好笑,“迎亲事宜是父亲和宫里商定的,你却来找我问罪,莫非是欺软怕硬?”
“你……”沈书言抬起来手,看起来又要打人。
纸鸢见状连忙跪在地上求情,“二小姐素有心疾,还望大小姐手下留情。”
沈书允倒是冷静,指着自己的心窝子道:“长姐干脆往这里打,我死了,父亲会指派哪个女儿救急呢?”
沈府有四位小姐,但处于适婚年纪的只有她们两个,沈书言脸色一变,收了手,“你只配得到我不想要的东西,包括瑞王妃的位置。”
要知道,瑞王爷一开始属意的人,是她沈书言。
这就是古代版雌竞吗?站在未来看过去,沈书允有种凌驾于历史之上的超然感,不怒反笑,甚至对她生出一丝同情。
“长姐的确比我优秀,出身好,有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有才艺傍身。”
沈书言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褒奖的话,微微一愣,小声嘟囔,“这我当然知道,用得着你说。”
话虽如此,但她嘴角的得意已然克制不住,那是小女生被夸赞后的欢喜。
沈书允的灵魂已有二十七岁,一个奔三的人自然不会和小孩子计较,她看沈书言,就像是看自家不懂事的妹妹。
她继续道:“但你我同为女子,是这封建礼教下任人摆弄的棋子,是父亲攀附权贵的工具。世人常把女人比作衣裳,对父亲来说,我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素衣,而长姐,是光鲜亮丽的霓裳。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又何苦互相为难呢?”
沈书允不指望她能认同自己的看法,千百年来的腐朽观念非一朝一夕可破,这仅仅是作为过来人的忠告罢了。
沈书言的脸色愈发苍白,咬着唇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些属于原主的记忆涌了上来。
原主没能跳脱时代的局限性,对处处压她一头的姐姐心怀不满,恨不能取而代之。两姐妹每次碰面都如针尖对麦芒,言语刻薄不相上下。
这可真叫人头疼,沈书允腹诽道。
她躬身朝沈书言行了万福礼,“以前是妹妹不懂事,多有得罪,方才我挨的那一巴掌,就当是了却你我的恩怨。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顿了顿又道:“同为女子,妹妹是真心祝福姐姐,万事顺遂,前程似锦。”
这是她的心里话,沈书言虽然跋扈,但终归没有害她性命。这个时代女子生而不易,她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无意义的倾轧中。
她只是说出了想说的话,旁人信与不信,与她无关。
在沈书言惊诧错愕的目光里,沈书允从容地捡起了地上的宣纸彩墨,起身时,她回望沈书言道:“对了,我嫁过去后不打算回丞相府了,今日就当是提前告别了,姐姐保重。”
海棠落于风中,彩墨点染粉裙,她抱着画潇洒离去,恣意淡泊如尘间隐者。
沈书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神一震,人的心性,当真可以说变就变吗?
她实在想不通,沈书允怎会变得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罢了,管她是做戏还是真心,沈书言懒得琢磨,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形同陌路总好过相看两厌。
她领着丫鬟们离开了海棠别院。
“可算走了,”纸鸢从窗缝里看到了她们离去的一幕,心松了下来,“方才可把奴婢吓坏了。”
她拿帕子沾了凉水,敷在沈书允肿起的脸颊上,沈书允疼得嘶了一声。
“小姐忍耐一些,三日后就是迎亲礼了,可不能肿着脸嫁人。”
“肿不肿的倒是无所谓,我只心疼我的画。”
沈书允抱着画一脸惋惜,好好的一幅海棠图被泼成了大花脸,她将画铺在桌子上,心道,干脆换种风格,改成抽象主义?
她以纸上的墨点子为背景,重新取色填充,将海棠花抽象为点,晕开的枝杈虚化为块,又将飞溅的彩墨化作放射状的星辰。
她化腐朽为神奇,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撞色设计与放射状构图,让整幅画亮起来了,似幻似真,留足了遐想的空间。
纸鸢不懂抽象主义,但她大受震撼。
“好生奇怪,虽然看不明白小姐画的是什么,但是越瞧越顺眼,莫名其妙的好看呢。”
听到这中肯的评价,沈书允放肆大笑。
这就是抽象主义的妙处,每一幅画都像是独立的生命,在纵横扭曲的线条和泼墨中传达出不受拘束的活力。
不同于国画的含蓄委婉,抽象主义直白热烈。
沈书允把这幅画晾在衣架上,转身去旁边洗手。
“你能这样说就代表你看懂了这幅画,有你欣赏,这幅画总没有白画,谢谢你,纸鸢。”
纸鸢红着脸道,“小姐又见外了,您最近总爱和奴婢说谢谢呢,奴婢担待不起。”
沈书允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她很想和纸鸢做朋友,但纸鸢习惯了把自己摆在仆人的位置上,每当沈书允想与她平等对话,纸鸢都会惶恐不安道歉连连,生怕自己越界。
封建礼教害人不浅,像这种思想上的奴役,更需要慢慢消解,不能急在一时。
她拿出了这些天匆忙记下的笔记,重新整理一遍,用狼毫笔记在新册子上。
得益于原主的记忆,沈书允能熟练应用这个时代的文字,但原主的书法,飘飘若仙有魏晋遗风,如红莲映水、碧沼浮霞,她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
想想有些可惜,但书法就是这样,不同的书写习惯、不同的品行,反映在书法作品上,便是千差万别。
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把沈书允从前的题字找了出来,一把火烧了。
倒是把纸鸢吓了一跳,“这些手稿是您向来喜欢的,烧了多可惜啊。”
沈书允对此有合理的解释,“我在告别过去。”
除了原主的手稿,还有她亲手画的美人赏花图。
画中的沈书允迎风而立,漫天的花瓣落在她肩头、发梢,那是关于原主为数不多的愉快的记忆。
如果人死之后,灵魂会定格在某一瞬,原主或许会回到赏花的那一天。
她对着火光双手合十,向另一个沈书允虔诚道歉。
烧你的字实属无奈,希望你收到画时,能感受到我的歉意和谢意。
烧完画后,她又坐回桌前,伏案整理着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一坐就是一上午。
暗线如时送来了午膳,纸鸢打开食盒又是一惊,乳酿鱼、绯香粽、酒醋肉、香药木瓜……比早膳更加丰盛。
她不可置信道:“这也是厨娘们加的小灶?”
不,这是王爷加的。
但是这句话只能在心里说,暗线将错就错,悄声道:“您心里明儿就是了,后厨的菜总也吃不完,匀您一点又何妨,只是切莫声张。”
“懂,我懂。”纸鸢回了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
暗线笑眯眯的退下了,顺便拎走了早上的食盒。
纸鸢欢天喜地的摆好了饭桌,去里间喊她吃饭,“小姐,中午又有好菜了,您快过来。”
沈书允放下笔墨,伸了个懒腰,走到外间时,也被丰盛的佳肴晃了眼睛,“确定没送错?”
纸鸢眨眨眼道,“厨娘们开的小灶,小姐勿要声张,放心吃就是了。”
沈书允心头一暖,自己不过是给她们画了小像,却让她们感念至此。面对陌生人的善意,她欣喜之余也深感压力。
“做这些很麻烦吧,要不你去同她们说一声,还是一切照旧吧。”
纸鸢却不乐意,“小姐您也忒实在了,再过三天您就要出嫁了,吃点好的又有何妨呢?再说了,这都是厨房剩下的东西,您不要,也会便宜了旁人。”
“这倒也是。”
沈书允不再纠结,纸鸢跟着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一次,也算作一种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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