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允很想去昭狱探望,但那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没有陛下的手谕不得靠近。她用瑞王妃的身份施压,并许以狱卒重金,才勉强将一盒点心送进去。其余的时间,她只能坐在马车上,朝昭狱远远地望一眼。
阴暗的牢房里,梁红鱼借着窗隙间透过的一束光,看到了糕点上的“念安”二字,倔强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抬起头,心有灵犀地看向窗外。
柳妹妹和沈妹妹还在等着她回去,她不能垮。
冰冷的铁栅栏将她与从前的生活彻底分隔,明明前两天她还在长隆街的铺子里挑红绸缎、红灯笼,为梁府即将到来的婚事欣喜不已。好端端的,为何会突逢变故?
她不相信父亲会叛国投敌。
隔壁关着的是她的祖父,前几天还手持竹节教训她的矍铄老人,如今面如死灰。他坐在晦暗的角落里,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年幼的梁红晏与梁广处在对角线上遥遥相望,他不理解和蔼可亲的祖父为何会变了模样,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害怕。
但祖父说过,男子汉当顶天立地,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退缩。尽管害怕,梁红晏却不曾哭闹,懵懂又冷静的打量周围的一切。
梁红鱼挪到墙边,从栅栏缝隙间伸出手去,握住了幼弟的手,梁红晏抬起头来,悄声问她:“二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对面的叔母姨娘们闻言落泪,就连梁广老将军也投来复杂的一望,停留片刻又沉痛地别过头去,眼角唯余皱纹的深壑。
梁红鱼看得心里一痛,轻声唤他,“祖父,请您相信父亲……”
沉默良久,狱中终于传来他低沉沧桑的声音,“可甘州失守是板上钉钉的事,梁家不能免责。”
自圣上登基以来,改年号为武宣,十几年来,大周最漂亮的战役多是在甘州。就连瑞王爷的封神之战,也是在甘州。
甘州是大周与北罗的缓冲区,也是武宣帝即位后的荣耀之地。它是大周的铁墙,也是武宣帝的颜面。
仅仅是失守之过,就足以让梁家难逃一劫,更遑论还出了梁家投敌的消息。西山行猎,羽林军叛变已经触怒帝王逆鳞,武宣帝回宫后便着手清理逆|党残余,猜忌之心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心惶恐之际,无论梁陵清白与否,满朝文武,恐无人敢为梁家说情。
梁家世代辗转于边关三城,征战期间虽胜败无常,但从未出现一城失守的败绩。祖辈英名毁于一旦,千万枯骨死不瞑目,他无颜面对泉下英魂,心灰意冷。
但稚子无辜,这牢里面关着的都是他的后辈,最年幼的红晏不过七岁,梁广怎会忍心看她们受牵连?
武宣帝那边,仍没有放过梁家的意思,就在顾溪和一筹莫展的时候,天机阁秦三爷再次向桃花源递了帖子。
这一次顾溪和没有拒绝,将会面地点约在了靖水客栈,那是影子周演的势力辖区,他倒要看看天机阁的诚意。
稳妥起见,影子周演代替他赴约,他则乔装打扮,提前藏在雅间的暗格里,当一名安静的旁听者。
影子周演与秦乐川推杯换盏,分析起眼下局势。
想从昭狱劫人难如登天,唯有在行刑那天救人胜算才最大。届时由桃花源伪装成江湖义士,劫到人后兵分两路,一路转移朝廷视线,一路将人移交到码头,天机阁负责提供商船从水路把梁家人送出去。
秦乐川将地图铺在桌上,与影子周演勾勾画画,确定了埋伏地点和转移路线,一直讨论到傍晚时分,二人达成共识。
临别之际,影子周演意味深长道:“天机阁向来无往不利,为何会冒险救失势之人?”
秦乐川亦笑道:“真金白银约不来周公子,秦某在信中略提梁家之事,您便来了,又是为何?”
影子周演挑眉道:“江湖之人自是为义而来。”
秦乐川亦回道:“秦某与公子的初衷是一样的,也想与周公子交个朋友。况且,这也是王妃的意思……”
他本意是想暗示天机阁已经洞悉了王妃与桃花源的交情,知道王妃的一切动向,想以此为筹码让周演心生忌惮,更加用心对待这场合作。
孰料传到周演与顾溪和耳中,却多了些别的意味,不是恐吓,而是示诚——
沈书允救人心切,不惜暴露自己,抬出她在天机阁的身份促成与桃花源的合作。
顾溪和有些失落,她对自己还是有所保留信任。其实她不必大费周章,但凡她开口求助,自己定不会拒绝她,哪里需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好在身份一揭晓,往后有事相谈倒不必藏着掖着,他与沈书允之间又多了不少话题。她虽然身份特殊,但是目前来看没有恶意。
京城势力庞杂,桃花源也不能一直独善其身,既如此,他宁愿与天机阁待在一条船上。
影子周演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如今谈交情为时尚早,待成功救出梁府上下,周某再与秦三爷把酒祝东风。”
落日西沉,流芳阁外站满了侍卫,沈书允拎着食盒走进去,“柳姐姐,云谦公子,该用晚膳了。”
这两人已经被沈书允软禁两日了,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早朝宣判梁家的时候,只要再留她们一天,云谦公子就能躲过一劫了。
柳绍娘神色恹恹,云谦公子亦坐在角落里,脸色并不好看,沈书允将饭菜摆到桌上,假装没看见她们的不满,“梁姐姐的事,我已经求了父亲、四殿下还有皇后,你们且安心待在这里,等消息吧。”
若是连丞相与皇后都无法劝住陛下,太史令的求情除了触怒陛下,还能有什么用呢?柳绍娘并非不懂其中道理,她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今晚注定是无眠之夜,瑞王府上下都在等一个结果。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道黑影溜进妙算阁,轻轻合上了门。
白竹手里的棋子应声而落,这个时候来的,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送信人神色哀痛,躬身道:“梁老将军在狱中……自尽了。”
白竹沉默着站起身来,良久方问道:“其他人呢?梁二小姐呢?”
送信人回道:“梁家儿郎除了稚子红晏,皆追随梁老将军而去。梁家女眷还在苦撑着,等一个结果。梁老将军赴死前,以鲜血写就陈情书,陈情书已经被送往未央宫了。”
白竹唏嘘道:“梁老将军一生战功赫赫,他是想以死陈情赌陛下的怜悯之心,以此来保住梁家妇孺的性命。可笑你我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梁老将军的一身傲骨。”
一个骄傲的人,断不会忍辱偷生,也断不会走上断头台受千夫所指。甘州失守对他的冲击太大,他又深谙帝王之心,宁愿用他的死赌梁府的未来。
那是一种何等的绝望与决绝?
白竹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梁家女眷。”
梁广的陈情书被呈到武宣帝手上。
梁广并未在血书中替梁陵申辩,只是就甘州失守一事深表痛惜。血书更像是长辈对过去的追忆,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他已携梁家儿郎为甘州的将士们谢罪,惟愿陛下能网开一面,放幼孙红晏和梁家女眷一条生路。
武宣帝手执血书,脸上没有表情,但一双眼睛锋利如剑,令人不敢直视。
好他个梁广,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要挟他!最终的判决还没有出,梁广这是畏罪自戕,还是对他这个皇帝没有信心!
他从未怀疑过梁广的忠心,但梁陵一事关系国祚,若不惩治,打不过就投降的不正之风在边境蔓延开来,岂非让北罗人长驱直入!
这三天来,他日夜冥思,希望能找到万全之策。可梁广竟擅自做决定,愚蠢,实在是愚蠢之至!
狩猎兵变,前线失守,良将投敌,忠臣自戕。武宣帝悲愤难平,但他是皇帝,帝王的脆弱岂能轻易暴露给旁人看。
皇后娘娘闻讯赶来,武宣帝有些诧异,从前遇上朝堂事,皇后她恨不得闭着眼睛走,哪怕他有意问询她也三缄其口,今晚怎么上赶着往前凑了?
武宣帝倒是好奇她会说什么,将血书交给她,破天荒的喊了她的名字,“若薇,依你所见,朕该如何处置梁家女眷?”
他已经许久没唤她名字了,皇后娘娘恍惚一瞬,犹豫片刻,战战兢兢地接过血书。武宣帝收起了略带失望的目光,她还是这般胆小怯懦,一遇到朝堂事,就紧张得眼神躲闪。
明明初见她时,她还是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待她嫁进皇宫,却变得畏手畏脚。她与自己相处,永远恪守皇后的本分,以礼相待,规规矩矩。
她从不插手朝堂事,充其量在后宫玩些女儿家的手段,武宣帝想找她分忧,她却从骨子里流露出害怕的情绪。她害怕自己,可武宣帝不理解她的恐惧因何而来。
皇后心情忐忑的看完血书,悲从中来,求情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可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武宣帝冷眼扫过身旁的侍者,“你们都出去候着,朕与皇后有话说。”
内侍们不明所以的退出去,皇后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以为是自己的窥探触怒了陛下,连忙将血书放下,故作镇静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武宣帝不耐烦道:“可是朕在问你话!”
皇后娘娘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是臣妾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她今晚不该来的,可是一想起沈书允说过的那些话,她还是鬼使神差的来了。果然如陈司正所说,她身上带有晦气,会给人带来灾祸。
“你就这么怕朕?”武宣帝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强行令她抬起头来,“既然害怕,当年为何要进宫!”
皇后惶恐地望着他,旧回忆涌上来,冲击着她本就脆弱的心。很多年前,她的父亲也是这样掐着母亲的脖子,用匕首结束了母亲的生命。
她缩在桌子底下亲眼见证了那一幕,父亲发现她后将她从桌子底下拖出来,笑着对她说:“若薇,你看到了吗?这就是逾矩的下场!不要学那个贱人,将来做好你该做的!”
眼泪不知不觉滚落下来,她宛如惊弓之鸟,呼吸急促,那种惊惧的目光看得武宣帝心里一痛,他冷笑一声,松开了夏若薇,自嘲道:“朕这个皇帝,可谓是当得孤独!”
他想边关安宁永除后患,却被视为嗜杀好功之人,臣子们不信他,起义军想杀他,藩镇觊觎他的皇位,就连他的皇后也畏惧他……
静默之后,他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夏若薇,将手边的冬袍扔到她身上,凉声道:“你回去吧,朕今晚不想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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