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武宣帝面色阴沉,甘州来的探子跪在地上,将失守时的战况一一道来。大周的伤疤被再次揭开,武宣帝面上无光,群臣的脸色也愈发难堪。
果然如梁广所料,当武宣帝询问如何处置梁家时,满朝文武无人胆敢为梁家说情。尴尬的沉默之后,反而有人落井下石,痛斥梁陵,提议诛梁家三族,以儆效尤。
顾溪风看不过眼,站出来道:“梁家儿郎皆以死谢罪,只留下满府的老弱妇孺。她们未曾参与甘州之事,又何必赶尽杀绝?”
沈振泽与顾溪风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也跟着附和道:“梁陵固然有罪,但梁家世代忠君卫国,赶尽杀绝实非良策。”
此事最棘手的莫过于权衡功过,是将功折罪还是功不抵过,才是令武宣帝最头疼的。梁广活着的时候,赦免他或是处决他都不合适。眼下忠臣已死,无论他表现出何等慈悲,都无法挽回既定的事实。
与其亡羊补牢,让各州节度使和北罗人看他的笑话,倒不如利用梁广的死,彻底给世人以警示:大周绝不允许叛徒的存在,大周将士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活。
他手边还放着梁广的血书,鲜红的字眼看得他心中一拧,他眸光一转别过头去,神色却仍是冰凉,冷冷的扫过群臣,开口道:“梁家罪有应得,朕念其祖上护国有功,可留梁广等人全尸,尸首曝晒街头,以示惩戒。”
顾溪风微微皱眉,梁家世代忠勇,父皇竟不愿意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结局。但他也理解父皇的苦衷,甘州失守,良将叛国,若是不加以惩治,其他各州纷纷效仿,大周何谈安定。
武宣帝继续道:“梁广幼孙刺字入奴籍,终生不得入仕。梁家女眷皆流放凉州,充作军妓,终生不得归京。”
圣令一出,朝臣们噤若寒蝉,此事便尘埃落定了。
散朝之后,顾溪风走在回鸿文殿的路上,神色却不大好看,走到宫殿大门前,他却停住脚步,吩咐陈安道:“备马,去瑞王府。”
父皇今日的态度虽说坚决,但顾溪风走出太和殿的时候回望了一眼,看到父皇将梁广的血书揣进了袖子里。
就在不久前,父皇闲来无事,还召梁老将军进宫喝酒下棋,那时候他们之间更像挚友,而非君臣。
都说帝王无情,顾溪风习惯了从权谋博弈的角度揣摩父皇的一举一动。可就在方才,他看到父皇揣起血书的小心翼翼,看到他眼中微妙的落寞。顾溪风这才想起,帝王的心也是肉长的。
生而为人,孰能无情?
再回过头来看梁家的案子,甚至是梁老将军的死,顾溪风竟琢磨出一些别的意思。梁广毅然赴死,既是为了梁家妇孺,也是为父皇解困。当然这些都是他隐约的揣测,梁广已死,而死人是不会开口讲话的。
若真如他想的那样,只会给梁家的案子平添一抹悲色,但也因此带去了隐晦的转机。
他需要一个无关紧要但又足够尊贵的人,去试探父皇的底线。
到了瑞王府,顾溪风将早朝的事情逐一告知沈书允,沈书允心痛到半晌说不出话来,顾溪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但仍面不改色道:“梁二小姐明早启程,我已买通狱卒允她们回梁府再看一眼,你现在赶过去,还能与她道别。”
沈书允强忍着泪水,默默点头。
梁家一夜倾覆,朝堂上虽有唏嘘之声,可多为兔死狐悲之声,像沈书允这样真情实意的痛惜,却是罕见。正因如此,只有她才有可能成为替梁家善后的人,他会在暗处推波助澜。
但她有因此丧命的风险,有那么一瞬间,顾溪风为这场算计起了愧疚之心,但想起父皇在太和殿的眼神,他心里又有了把握。
沈书允曾在父皇面前两次化险为夷,她的存在,本身就充满变数,值得顾溪风将赌注押在她身上。
沈书允急匆匆地上了马车,与顾溪和赶至梁府,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惨烈景象:梁家祠堂的墙壁上沾满了鲜血,就连灵台上的白布都染了红,女眷们的尸首或仰面,或蜷卧,皆死不瞑目。
沈书允喉咙发堵,几近失语,顾溪和迅速捂住她的眼睛,与她位置对调,使得她背对祠堂。
沈书允的余光扫到了跪在堂前的梁红鱼,冷静片刻,她轻轻推开顾溪和,克服对尸体的恐惧,转身奔向了梁红鱼。
梁红鱼跪在地上,怀里护着她的幼弟红晏,她的手也捂在幼弟的眼睛上,仿佛这样就能将残忍现实阻挡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像一朵枯萎的花,鲜活的生命力被飞来横祸挤得一滴不剩,只留下一身倔强的皮囊,颤巍巍立于风中。
沈书允也跪下来抱住她,忍住喉间酸涩,道了声:“梁姐姐。”
梁红鱼的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她埋在沈书允肩头哭道:“叔母说,梁家的女人自当清清白白,宁死也不遭人践踏。我本该随她们一起去的,可是我犹豫了,我不甘心!
我不相信父亲会投敌,这其中定有隐情,倘若我也死了,谁还会在意真相,谁能还梁家清白!我要去凉州,那里是离甘州最近的地方,哪怕我沦为军妓受人唾弃,我也要查明真相!”
沈书允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梁红鱼哽噎道:“沈妹妹,你会不会瞧不起我?或许,我也该像叔母那样,以死明志,可是我……”
“怎么会呢?我庆幸梁姐姐还活着,”沈书允摸着她的头道:“人死如灯灭,只需承受一熄一灭的痛苦,但活下去更需要勇气。你和红晏都是梁家的希望,只要火苗不熄,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梁红鱼沉默片刻整理情绪,而后将红晏推到她怀里,跪着退后一步朝着她俯身叩首,沈书允连忙止住她,“梁姐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我姐妹一场何须如此,我会照顾好红晏的。”
梁红晏也哭肿了眼睛,但他很懂事,只沉默的咬着唇,唇色惨白。
梁红鱼再次哽噎,还是挣开她的手执意叩首道谢,艰难开口道:“街头闹市,还躺着祖父他们的尸首,想来这京中,也无人敢为他们收尸了。祖父一生桀骜,怎能受此大辱,我不求能有人厚葬他们,但求能有一卷草席一方墓穴,让他们入土为安。”
沈书允没有犹豫,点头道:“梁姐姐放心,善后的事交给我来办。”
梁红鱼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面带愧疚道:“我既盼着你答应,也盼着你拒绝。陛下虽未下旨不允许旁人收尸,但也未曾言明何时结束惩戒,他想给天下人示警。圣意难测,我不该拿这件事来求你的,可我也不忍看着他们含恨街头……”
她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中,良久又摇着头道:“罢了,人都没了还管什么身后事,沈妹妹,你就当我从未说过这番话吧。”
古人视死如视生,沈书允理解这个时代对于入土为安的执念,梁红鱼的挣扎与纠结她都看在眼里。短短数日,她已经尝遍了人间苦楚,她需要一个活下去的引子,支撑她往前走。
沈书允回道:“梁姐姐总有一天会归京的,我会给他们找一处安息之所,等你回京的时候,也好有个祭拜的地方。”
梁红鱼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在京城里给她留下牵挂,有了这份牵挂,无论前面的路再难走,她都有了盼头。
沈妹妹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
她点头承诺道:“我一定会带着真相回京。”
妙手阁内,白竹冷眼望着传讯的暗卫,“不是说了不惜一切代价护住梁家女眷吗?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暗卫回道:“属下已派人混进了押送队伍,也悄悄将营救之事透露给诸位夫人,无奈她们心意已决,不愿受辱,誓死捍卫名节……”
哪怕是再缜密的计划,也无法救下一心求死的人。
白竹静立在窗边,花瓶里枯萎的红梅在寒风中落了瓣。四季更迭,花谢花开,很多事情冥冥中早有注定,非人力可撼动。
他挥挥手,面露憔悴,“看时辰,夫人快要回来了,你退下吧。”
沈书允带走了梁红晏。
回府之后,她第一时间撤走了流芳阁的侍卫,并备好马车送柳绍娘和司马云谦去梁府道别,而后去账房找白竹商议善后的事情。
梁红晏如今是官奴之身,她把人带回后还需向户部递呈,将他的身书文契迁到瑞王府,但是只能入王府奴籍。
梁家女眷的尸首白竹第一时间派人去处理了,难办的是街头上的尸首,陛下未曾言明期限,王府不敢贸然收尸。
白竹说,按照常理,通常是曝尸三日或七日,今天才是第一天,万万不能动的。
沈书允心事重重的回到扶风榭,白竹提出雇佣江湖人士,将梁老将军的尸首偷走,悄悄埋葬。
她却觉得不妥,梁府上下的尸首被盗走,且不论陛下是否会追查下去,事发后王府如何收场。尸首不翼而飞,定会成为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对梁府上下的二次侮|辱。
陛下的旨意本就模棱两可,与其偷偷摸摸触陛下忌讳,倒不如利用这旨意里的漏洞,光明正大的善后。
梁老将军一生光明磊落,身后事也该办得坦坦荡荡,而非像蛇鼠那般被藏在隐秘无人的角落。
沈书允也算和陛下打过几次交道,每次见他沈书允都未曾跪拜,但武宣帝并未将其视为对皇权的挑衅,没有追究她的过失。足以见得,他并非是全无理智的昏君。
若他还是位君子,此事就有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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