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打开,龙须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将认罪书放置我面前,他布满皱纹的手并没有立刻收走,而是滞缓的碰歪了纸张。

    认罪书被地面污水染了一角,他哎哟一声回头朝太妃跪了下去:“娘娘,老奴不中用了,脏了认罪书,老奴这就去差人写…”

    说着他就迅速爬起,一点都没有笨手笨脚的样子。

    太妃抬了抬手:“不必了,我瞧着认罪书没污了字,不妨事。”

    龙须糖答是,就站到太妃身后去了,但却一直用眼睛瞟着我。

    他不想让我认罪。

    浔王府的人走了,但也不能确认人都走干净了,若浔王府的高手被抓到必然会连累晏浔。

    但我若认罪,就给了晏潇能娶到太尉嫡女且能得到太尉支持的错误信息。

    我不是无私到会为了晏潇的权利考量而舍弃自己的人,比起不知真假几分的交情,我还是不想辜负真的冒险来救我的浔王府。

    认罪就认罪。

    我拿起笔,想了想又放下,尝试跟太妃谈条件到利益最大化,我说:“先命太医进来给悟迟师傅医治。”

    太妃呵呵的笑起来,把手中掩面的折扇朝我掷来,她呵斥我:“本宫好言相商,你竟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了,拎不清的东西!”

    龙须糖在一旁安抚着太妃,太妃越想越火大,指着一旁的狱卒朝身后悟迟的牢房看了一眼,说:“让她瞧瞧,谁在河东谁在河西。”

    狱卒打开了悟迟牢房的门,把病到昏沉的悟迟从地上拎起来,粗鲁的扔在了墙上,悟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脸痛苦的扭曲着。

    我顿时被吓得怔住,耳鸣声让我听不到其他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恐怖极了。

    我哪是在牢狱,简直地狱。

    “别!不要!”我扑到栏杆处抓住栏杆,一旁的太妃侍女用簪子扎我的手让我后退。

    一语言错,竟让悟迟遭殃了。

    我打了自己额头一下,耳鸣声逐渐消散,我慌乱的想着现在该怎么办,跌跌撞撞的退回去,拿起认罪书迫切又讨好的对太妃说:“娘娘,我认罪,我这就认罪。”

    方才侍女扎到了我的手,流了点血,我就着那点血签字画押。

    龙须糖言辞小心的对太妃劝到:“娘娘,既已签字,就叫那小沙弥睡着吧,叫醒他又何苦来?”

    太妃听了龙须糖的话,抬了抬手,后头的狱卒从牢房里走出来。

    悟迟发烧的严重,嘴唇也已发白,但我不敢再说要医治他的话。

    事实上我已经被吓傻了,只是呆呆的坐在地上,重重的喘着粗气。

    空气里新添了一种让我恶心的气味。

    侍女拿着认罪书给太妃过目,太妃帕子遮掩着口鼻,看过后点点头。

    “既已认罪,即刻处置了吧,不必去回陛下。”太妃轻描淡写的把我余生画上句点。

    “娘娘。”龙须糖低眉弓腰的对太妃说:“不知会王府一声?”

    “君是君,臣是臣,没这必要。”太妃由侍女扶着起身。

    “太妃。”我叫住她,我以为我会表现的从容威慑,情景所致,我既不从容也没威慑,还紧张的咽了口水。

    而太妃则雍容华贵,淡淡的看向我。

    我说:“多行不义,所结怨念,都会成为你日后潜在危险的。”

    “你该不会要说成为厉鬼也不放过我?”太妃睥睨着我:“我不信鬼神,世间恩怨都是人与人的,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太妃毫不在意的朝外走。

    我哆哆嗦嗦的从腰间扯掉免死令牌举起来,叫住要走的太妃:“大喆皇室免死金牌,太宗皇帝授时有言,持者大赦。”

    侍女发出惊呼,龙须糖最先做出反应恭敬的伏首跪地,侍女们也接二连三的跪在地上,狱卒不明所以,他们大概都没听过免死金牌这种东西。

    太妃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睛瞪的老大,她不信我,不信免死金牌会被拿在一个养在别院名不见经传的所谓夕女手里。

    但她恐惧,她天生对皇权恐惧。

    我也恐惧,手持象征皇权的免死金牌并不能让我多有底气。

    我是生长在未来没有被皇权威慑过的人,伤病的悟迟和冷漠的狱卒才是我恐惧的原因。

    身在牢狱里我还无法确信我安全了,我压根就不信仰皇权。

    太妃僵持片刻,龙须糖微微侧头劝她:“跪吧娘娘,太宗的令牌,岂能不跪。”

    狂上天的太妃摇晃了,我其实矛盾的希望她別跪,至少让我看看,这个时代里有不盲目屈服皇权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种期待极具傲慢,我不能以我现代人的认知来衡量当下背景里成长起来的人。

    这不公平。

    我想挺直脊背,以这个态度来嘲笑太妃。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一边唾弃封建皇权,一边又享受它。

    太妃跪了。

    我拿着令牌走在宫中甬路上,身后呜呜泱泱的大内侍卫和宫人远远的跟着。

    皇宫好大,就像个迷宫,没有人引路我根本走不出去,我走了很久很久,官宦小姐的软底锦鞋经不住我这样走。

    鞋子磨破了,我脚疼的厉害。

    我不走了,坐在路边休息,夜深天凉,我在牢狱里一整天了没吃饭没喝水,又困又饿。

    我索性躺在地上不管了。

    醒来时入目的是雕花木床,雀羽纹样的纱幔,我还在宫里。

    头晕,喉咙和鼻腔有炎症带来的温热感,很冷,我好像也发烧了。

    我趿鞋下床,走至门外也没见到人,推开门正往外走时眼前站着个人。

    我差点走到人身上去,万幸及时刹住,近在咫尺的女人看上去和太妃一般年纪,她眉眼温和,似笑着。

    “本宫乃康阙宫主位,珺太嫔。”

    是一位我没听说过的人。

    我后退一步。

    “现下知道怕了?”珺太嫔笑了下,亲近的扶着我的手回到殿里,她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没怕。”我说。

    珺太嫔掩着嘴巴笑出了声,她像逗小孩子一样看着我发笑。“嘴硬。”

    “真的。”我说:“恐惧能震慑勇敢,但物极必反,绝望只会助长勇气。”

    “本宫信你说的,破罐子破摔嘛。”珺太嫔随意的坐在了门槛上,我也在她旁边坐下。

    “你回不去浔王府了。”珺太嫔颇为可惜的看着我:“王府门客中有太妃的人,太妃已命他吹了点风。”

    回不去就回不去,总不能也不让我回别院了吧。

    珺太嫔不知是何用意,像是聊闲天一样对我说:“你猜那门客是如何说的?”

    我真的厌烦别人卖关子,不要命的对她说:“事关我去留命运,你想说就说,为何总想我给你垫一句?你觉得我有心思给你捧哏?”

    珺太嫔也不生气,只是有点挂不住脸的收住了笑,对我说:“宗姬殿上受审,甘愿受罚自证,你却百般阻挠,言语上舍不得宗姬受苦,实则心机可见一斑。”

    我皱眉:“我是何心机?”

    “装傻?”珺太嫔不信我的反应,但还是给我解释:“宗姬咬死受罚自证,陛下与娘娘也未必敢做,本是证明宗姬受冤的好法子,你却百般阻挠,反倒印证此事有鬼,本可自证一二的事,被你扰的扑朔迷离了。”

    …

    我难以适应他们的逻辑。

    珺太嫔问我:“你觉得你出宫去,摄政王会放过你?”

    我反问她:“你觉得我留在宫里,太妃会放过我?更何况,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

    珺太嫔又是不明所以的笑,这种笑极其恼人,像在嘲笑我。

    “本宫有一记,能让太妃容你。”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太妃的说客,但我确定太妃不会容我。

    撞见她对皇帝别样冒犯的我失去了浔王府的庇佑,她怎么可能放过我。

    珺太嫔太稳了,我故意不按常理出牌,我说:“随她便。”

    珺太嫔果真一怔,沉默片刻后硬着头皮说:“先听我一言又不亏。”

    我没说话,她自顾自的往下说:“但凡你此时指认宗姬与那小沙弥有私,你自然就是太妃的人。”

    “我为何做她的人?”我皱眉看着珺太嫔。

    珺太嫔表情有点难看,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些鄙夷嘲讽。

    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刚才那些倒好像是我臆想出来的。

    她说:“姑娘,免死令牌已被陛下收走,若太妃执意要你死,她大可用太尉之女的婚事同陛下做交易,你是当真觉得陛下会选择你?”

    我实话实说:“不觉得。”

    “摄政王靠不住,当今圣上更靠不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不如做个选择,保你日后平安荣华,本宫替太妃担保。”

    我如果轻易相信一个第一次见的深宫女人,那我真是蠢到家了。

    皇宫大内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不相信。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不闪躲我就一直看,想看看她眼底不存在的可信度。

    我说:“我不。”

    珺太嫔挪开目光,动作十分狠准的从头上拽下一根金光闪闪的发簪抵在我脖颈,她眼底迸发的寒意不是闹着玩的。

    她语气不再似刚才温和,神色也可怖起来。恍然间我觉得她十分丑陋,全然不似方才慈眉善目时明艳。

    原来相由心生还可以这样理解。

    她说:“你只有一个选择,否则就去见阎王吧。”

    我竟然很平静。在牢狱中等待的不安中,我很怕太妃让我做一些违背我原则良知的选择,我怕我经不住皮肉之苦,我对我自己的脊梁没什么信心。

    从前我以为我对我自己的认知无比清醒:一个没什么勇气也没什么骨气的普通垃圾。

    但利器在颈,生死威胁面前,又觉得好像跪下要比站着困难。

    比起妥协倒戈于太妃,靠背刺厢月苟且偷生,日后惴惴不安的活着,我宁愿有尊严的去和阎王爷聊一聊。

    问问他平时如何治下的,偏偏无常鬼弄错我的命数,让我违背顺序,倒回这个破朝代重新活。

    我在珺太嫔的注视下决绝的闭上眼睛。

    脖颈的束缚消失了,我睁开眼睛看见珺太嫔已经在整理发髻,从容的把簪子戴回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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