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烦,事实上我很介意在厢月事件中晏潇的无能为力,最膈应的是,我在大狱与太妃对峙的那段时间。

    他去找珺太嫔求助,就真的笃定太妃不会屈打成招吗?

    我秉持着不期待原则,没有一字一句的计较,他反倒挑起我的毛病。

    这人怎么就不识相呢。

    若缺催我快去见女宾客,我绕回院子更衣梳洗,来到席面上刚坐稳,对面刚好是吕酥幼。

    我朝她点点头:“你母亲呢?”

    若缺推了我一下,我慌忙改口,万幸我声音不大她还没听清。

    我说:“令堂呢?”

    若缺又推了我一下,我又改口:“太尉夫人不曾来吗?”

    若缺又推我,我回头看她:“你老推我有事吗?”

    吕酥幼和善,她说:“家里来了客,母亲不便前来,曾嘱咐我给宗姬带好。”

    我说你骗人,若缺又推了我一下,满桌高门显贵的家眷都沉默了,晏浔身旁的大丫鬟上千来打圆场:“姑娘是吃醉了,后颈都发了汗,若缺还不扶姑娘去更衣,若是受凉病了,唯你是问。”

    一旁有长辈夫人也帮着圆场:“大喜的日子,莫说不吉利话,快扶你家姑娘去吧。”

    大丫鬟笑着说是,“我扶姑娘起来,竟醉成这般。”她扶我时凑近我耳边,“想必国公府的席面很珍奇吧?”

    我背脊发凉的被她扶走,她让我在厢房坐一会儿,嘱咐若缺我能见人了再带我出来,否则就坐到席面散了吧。

    我干脆从后门出去,径直去了厢月的院子。

    厢月的院子月移轩也张灯结彩,她坐在廊下吹冷风,手里拿着张红纸剪的鸳鸯象。

    我去坐在她旁边,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识玉泡了壶醒酒茶来,厢月倒了一杯放我手里,我捧着热茶听着被我抛在身后的隐隐喧嚣。

    在别院和之前在王府,我和厢月也常常在廊下安安静静坐着,安逸自在,她说她喜欢这样的日子,仿佛相夫教子离她很远。

    我说我也喜欢,但没有这样的日子。

    她总觉得我扫兴,我也知道自己悲观,可没有哪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子看着周遭的一切笑得出来。

    厢月先打破沉默:“司天监的人说,今日是浔王府嫡女成亲的好日子,错过今日便大凶。”

    我说司天监骗人的。

    “你怎么知道是骗人的?”厢月珍爱的抚着手里的红纸。

    我说我就是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这太为难我了,我是不是还得从科学的概念讲起。

    我听见她叹息。

    她一怔,像是惊觉自己居然在叹息,慌乱的给我解释:“不是,我不是想嫁国公府,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想成亲?”我问她。

    她就不说话了,我说你糊涂啊。我在这里很难感觉到成亲对我的吸引力。

    厢月望向一边,那是悟迟师傅养病的院子方向。

    我说:“是吗?”

    “是。”厢月坦诚的承认,用了莫大的勇气。她说:“我不明白,我与悟迟钟情于彼此,为何就犯了大错。”

    我说你等着。

    我趁若缺不备,出了院子朝着悟迟所在的院子去,整个王府的人都在前院忙着宴席,没多少人在这边。

    我只是走了小路就躲开了明处的护卫,我用石头砸碎锁,推门进去,穿过一个个月门来到正房前。

    我敲了敲门,没听到人回答,我把门推了个缝,朝里面喊:“悟迟师傅,你还俗了不曾?”

    回答我的是沉默。

    我说:“悟迟师傅,如今你算被迫还俗了吧?”

    这次回答我的是压抑不住的一声闷咳。

    “既然师傅听得见,那我们都说的简单点。”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古室一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大概都想降道雷下来让我别再说了。

    就像那晚我和晏浔在楼顶突如其来的那声一样。

    今日大晴,没有雷电的征兆。

    我说:“悟迟师傅,你要老婆不要…不是,不该这样说,全京城最勇敢,最美好的厢月,她钟情于你,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敢问悟迟师傅,你有勇气与他成百年之好,今生今世,无论大喆律例,无论皇室规矩,不论佛途,不问前程,与她结发成亲吗?”

    门里传来一声隐忍的哽咽。

    我说:“我只问一遍,再问就没意思了,悟迟师傅,你敢吗?”

    “慎言姑娘,莫要再叫我师傅,我佛缘已尽,早就是世俗之人了。”

    悟迟可算回应了我。

    良久的沉默,他正在调整呼吸稳定情绪,我安安静静的等着他后文。

    终于他说,我敢。

    我手搭在门把手上,“既如此便很好,请悟迟随我走一趟,或许你现在行动不便,我进来扶你可好?”

    我忘了男女有别,悟迟在里面推脱:“不必劳烦!路我还是走得…”

    我门已经推开了一半,在我收住力气之前手腕上啪的一声握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我回头看过去,晏潇站在我后面,我几乎就在他怀里。

    晏潇低头怒目视我,他说你疯了。

    我仰头看他,我说我没疯,是你们疯了。

    晏潇身上有酒味和树丛中路过沾染的青草香气,我像是盛夏常青时跌进了酒缸里。

    燥热,生机勃勃,一不留神就糜颓的沉寂了。

    谁拨动了时间轴,我恍然闻见草木枯萎的涩蒿味儿,干巴巴的,死气沉沉的。悟迟推门出来。

    悟迟的头用布裹着,从鬓角处能看见长出来的头发茬,能被厢月一见钟情的人,他长相真的算出挑。

    他只是一身素衣,就清俊的像是昆仑山上半大年纪的小仙子,头上包着青布,说是小尼姑我也信。

    我说:“你等等我,我带你去。”

    他低着头后退,给我和晏潇留下说话的余地。

    晏潇满脸写着无语,他说:“他是沙弥!”

    我说他还俗了。

    晏潇又是一阵无言,他一定觉得和我产生了巨大的沟通障碍,而这沟通障碍一直都存在,不客气的讲,是我一直在向腐旧兼容,我们才能愉快的下棋聊天。

    我以为他没话说了,回头叫悟迟跟我走,悟迟又把我拽回来。

    他说:“你为何执意如此?”

    我没办法把此时人类距未来几百年之远的文明过渡压缩成几句话来让他明白,这太难为我,也很难为他。

    我说:“你不明白。”

    “我当然不明白。”他眼睛瞪的浑圆,脖颈的筋突突跳着,他说:“你以为我在意什么浔王府宗姬吗?大喆宗室多少宗姬世子,晏浔于我又有摄政威胁,你当我多想管他家事?”

    “那您这是…”

    我心里明白,但我不愿相信,我从来不相信这些,没有血缘的关系都太飘渺了。

    晏潇丢开我手腕,“你是中了什么邪,厢月有他血亲兄长,她是浔王府宗姬,她姓古!用得着你惦记她婚事?你纵她与这秃瓢私定终身,那你呢?你如何在浔王府自处?”

    人喝醉了会把某种感情放大,在感情里沉浸,然后误以为这片面的感情就是自己最执着的心病,就什么都不管了,意气用事,一腔孤勇,作妖高手无师自通。

    简单来说,我现在上头了。

    晏潇说:“晏浔是什么人,他无先王爷铺路,一纸一书,收罗门客,得诸臣暗中相助,他一个人干到了摄政王啊,你把他唯一的嫡亲妹妹嫁给修行中半途而废的沙弥,他会放过你?”

    晏潇说的对,我太蠢了,我太过在意这件事中的厢月了。

    我发现我所做的一切未必都是因为我对厢月未来最优解的确信,我其实不确定她和悟迟在一起会幸福。

    即便在未来世界,自由恋爱成就的婚姻也未必长久,只满足厢月与悟迟的一腔爱意,这太理想化了。

    我如此执着,或许是把对所处时代的反抗寄托在了厢月身上,她有苗头,我就叫嚣,若没有我的促使,也许未必到今天的一步。

    我看向悟迟,他横着眼睛回看我。

    我好像不是被他看了一眼,而是被金光刺了眼睛。

    我呼吸太紊乱,晏潇叫我栉儿,拍了拍我背。

    月门后发出一声抽噎,我寻声看过去,悟迟快步朝那边小跑,还被杂草绊了个踉跄。

    用胯胯肘子想我也知道月门后面是厢月,我像是被金钵罩住无处遁形的妖怪,后退一步坐在门槛上,醉酒的余韵开始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晏潇一言不发的低头盯着我,我大概是在耍酒疯吧。

    我的认知和原则摇摇欲坠起来,我不明白,那我在苦苦坚持的是什么呢。

    片刻后厢月和悟迟相互搀扶着走向我们,起初他们还不适应我的目光,后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目光就坚定了起来。

    他们慢慢的走向我,就像两个白发鬓鬓身形佝偻的老人,相互依偎扶持着。

    厢月朝我拜了一下,悟迟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说,“我好几次觉得这一生也就这般了,幸而有你出现,我跌跌撞撞也走到了现在,你也许难以置信,但我高兴的像是做梦一样。”

    晏潇闭上眼睛别回头去,完全不想听。

    我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被悟迟跪。

    厢月说:“嬷嬷问过我许多次,行此丑事是否有人撺掇,明里暗里怀疑是姐姐设计我。只有我知道,姐姐多次为我阐明利弊,问我是否想到凡事都有暗面,我说我想好了,姐姐就二话不说替我上阵杀敌,一路走下来,没落好还下了趟狱。”

    我每次听人剖白都会起鸡皮疙瘩,整个人像被蛛网缠住了一般,难受的不行。

    但听她说,我却觉得想哭,我被太多人唾骂,多到让我觉得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坏蛋。

    我也以此预见了我的人生,一个异类的结局,无非被同化,或者被消灭。

    “是你告诉我,抛开宗姬和待嫁闺中女的身份,我首先是个人。我一直深知自己一言一行都刻着浔王府的印,但你告诉我,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献祭。”

    厢月很激动,竟然也跪在地上,我几乎连滚带爬的躲进了门里。

    厢月说:“今日是司天监算定的好日子,我古厢月就是要成亲。”

    我说你疯了,她说她没疯,是我们疯了。

    我回头对晏潇说:“看,每当有人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时,别人都觉得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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