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听见这句安慰, 又扁起嘴,流下了热泪——农场那是多久以后的事情啊,他这是在给我画大饼呢!
生平第一次她乐观不起来了, 没精打采地靠在埃里克的怀里,面色沉郁地看着望不到尽头的螺旋楼梯, 心想,就这样吧, 就让这匹会上楼梯的蠢马把她颠簸而死吧, 也好过回夏洛莱府邸坐牢。
尽管莉齐谩骂、哭泣、威胁、摆出视归如死的忧郁模样,还是被送到了地面上。
见一切已成定局, 她语气沉痛地说:“你陪我散散步吧。”
埃里克自然同意。
他戴上黑色宽檐帽, 又在脸上蒙了一条黑色丝绸方巾——只要外出, 他要么以黑色丝巾蒙面,要么戴上白色面具。
莉齐看了一眼, 把那条黑色丝巾扯了下来, 塞进了裙兜里:“我只是想散步, 不想把巡警招来。”只有劫匪才会蒙面,巡警看到蒙面人, 都会严厉地盘问身份。
埃里克侧了侧头, 有些不自在。
只有光线暗淡以及跟她单独相处时, 他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
现在是大白天, 阳光亮晃晃地刺目,帽檐根本不足以遮挡他的面容,人人都可以看到他那令人作呕的长相。
但相较于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惹她生气的后果显然更加严重。
所以,尽管他不太适应,还是依了她的要求。
莉齐知道他做出了不小的牺牲。她踮起脚尖, 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的脸颊,又亲了亲他的下颚:“别怕,有人敢笑话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因为刚哭过,她面色绯红,眼眶红肿,浅色眼睫毛湿漉漉的,似乎还闪着泪光。
她的面庞是如此标致而娇美,黑眼睛却像是坚不可摧的锋镝一般,焕发出一种随时准备战斗的精气神——为他战斗的精气神。
他忍不住轻声笑了,低沉温柔地说道:“嗯,我不怕。”
莉齐起先觉得他被迫取下丝巾的样子很可怜,见他笑了,又感到可厌——不过个十天半个月,她估计很难忘记,他强行带她离开湖滨寓所的事情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气性。不到片刻,她就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埃里克给她变了个很有趣的小魔术,还手把手教她怎么变,只是她不够熟练,手指头也不灵活,怎么也变不出他那种神秘莫测的效果。
在他的手上,那枚小小的硬币就像有了生命般,完全服从他下达的命令。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地盯着他有意放慢的动作,却还是没弄懂那枚硬币是怎么从他手指间跑到她耳朵上的。
“噢,我不信邪了。”她下意识耍起了脾气,“你今天必须教会我,不然以后别来见我了!”
这分明是一句气话,他却猛地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望向他那双冰冷、锐利、不带感情的金眼睛:“你再说这种话,就永远别回去当你的伯爵夫人了。我会在你的手腕上拴一条链子,绑也要把你绑到古巴去,以免我回来后你不想见我。”
莉齐早就对他的恐吓无所畏惧了。
她倔强不屈地瞪着他,伸出两只手腕:“那你赶紧把我绑走吧,我宁愿去古巴喝海水,也不想当那个见鬼的伯爵夫人。”
听见这句话,他双眼可怖的寒意倏地消失了。
他揉了揉眉心,拿她完全没有办法。在她的面前,连他自己都害怕失控的强烈占有欲,莫名显得有些可笑。
他松开她的下巴,无奈地说道:“我不能带你去那边。”
“我就知道你在说气话!”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总是这样试探我,就像你带我去地下宫殿一样。你真以为我是傻子,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我去那里吗?我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你都知道?”
她冷冷地说:“是的,我再清楚不过你的意图。”
他眼中有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被一种可怕的平静覆盖了。他垂下头,直视她的双眼:
“那你说,我的意图是什么?”
“你想让我了解你的过去,顺便试探我会不会害怕你。”她有些得意地说,“你太看不起我了,你把我当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我虽然没有你聪明,看的书也没有你多,但你还在想什么,还是能看出来的。”
“只有这个?”
“啊,当然不止。”说到这个,她就快乐了起来,不想离开地下宫殿,除了日子的确过得自由又舒坦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在那里好像彻底驯服了埃里克,如愿以偿给他套上了缰绳,“你总不让我去那个六角形房间,也不让我去湖边……”
他闭了闭眼,呼吸急促了一下。
她看到他急促的呼吸,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我知道你想吓唬我,你想看我害怕、逃走,然后你就可以赢下这场较量,就可以任意摆弄我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问,那个六边形房间和湖里究竟有什么,但我就不问。我是不会将把柄交到你手上,让你怀疑我不爱你的——怎么样,”她扑闪着眼睫毛,乜斜他一眼,“这场较量,我是不是赢得很彻底?”
说完,她竭力忍住眼中幸灾乐祸的神色,等他露出懊恼的表情。
虽然她在地下过得很快活,但也有受气的时刻——在夏洛莱府邸,打牌没人能赢过她,她那些千奇百怪的出千手段,也没人能看懂;然而在地下,即便她厚颜无耻地把他们的牌面对调了,也赢不了他,这让她恼火极了。
“家庭女教师说,男人的自尊心都很强,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戳穿他们的想法。”她心想,“被自己的妻子看穿了想法,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哈,这可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胜利!”她想得美滋滋的,全然忘了自己还是兰斯·德·夏洛莱名义上的妻子。
“是的。”他低声说道,“莉齐·艾德勒,你赢得非常彻底。”
这是她想要听见的话。
莉齐笑盈盈地抬起头,刚要摸摸他的脸颊,告诉他没关系,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场较量,就被他低头吻住了双唇。
他一手抱着她的腰,另一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扣着她的后脑勺,专注而温柔地吻着她。
与以往粗暴的吻不同,这个吻仿佛温水一般充满浸透力。他目不转睛的眼神、急促而滚热的呼吸、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喉咙激烈的吞咽声……都像温热的水一般,正在浸透她。
不止她的双唇被浸透了,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她胸腔内怦怦乱跳的心,也被这个吻浸透了。
有那么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隐去,脚步声、惊呼声、交谈声、不以为然的议论声也尽数退到一边。
她看到有人瞪大了眼睛,似乎认出了她的身份,也看到有人被埃里克的相貌吓到,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但是,都与她无关了。
她已经沉潜至水底,再也顾不上其他人在说什么了。
一吻完毕,她心脏又涨又麻,好像他吻的不是她的嘴唇,而是她的心脏一般。
她不由有些迷惘,明明是她赢了,为什么他会高兴成这样呢?
太奇怪了。
而且,她的心也跳得太快了,好像涨满了滚烫的热水,耳朵、脸颊和脖颈也烫得吓人。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眼睛也变得滚烫起来。
好在他的呼吸比她还要急促,还要滚烫,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面颊。
这让她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要是只有她因为一个吻这么激动,那可真是太丢人了。
她偷瞟了他一眼,想看看他除了呼吸急促,还有什么异样,却见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经常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脸上的所有细节,包括眼睫毛的弧度、眉毛每一根毛流的方向、唇瓣上细微的纹路……都装进他视线所创造的牢笼里。
这时,有人因为他的长相颇为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是一位年轻女士。紧接着,更多人注意到了他的脸庞,议论声顿时如同嗡嗡乱飞的苍蝇般传开了。
四面八方的视线是如此迫人,连她都感到了窘迫。
可是,他看也没看一眼那些人。
自始至终,他金色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贪婪、饥渴、炙热欲燃。
按理说,被人这样紧紧地盯着,她应该更加感到窘迫才对。她却奇迹般冷静了下来,像喝了杯加冰块的白兰地似的,陷入了一种醉醺醺的冷静,不再在意周围人不以为然的目光。
“他以前就算和我一起散步,”她欣慰地思忖道,“也从不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但现在——这么多人都在看我们,连我都感到了不适,他却一个眼神也没给。他进步了。”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颊,轻声说:“我爱你。”
埃里克回过神,微微一笑,也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不过,不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是一回事,给周围人提供闲谈资料又是一回事。
莉齐正要带着埃里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个震惊到极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德·夏洛莱太太?”
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讨厌的波斯人。
波斯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哪怕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具骸骨接吻,他也不会露出比这更为震惊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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