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并非要将您赶出慈宁宫。”
周策垂下眼帘,语气低落地说道:“儿臣知道太后曾经染过寒疾,金陵的风雪天是很难熬的,而灵州极少会下雪,儿臣是想让太后在那里休养身心。”
冯太后往后退了几步,手放在冰凉的桌案上,苦笑道:“皇帝的心意,哀家领了,但哀家在慈宁宫住惯了,若要去灵州,路上少不了颠簸劳顿,哀家这把老骨头,经不起皇帝的折腾。”
“可是……”周策为难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可是冯远和他的夫人都想跟着太后去灵州呢。”
他像是遇到了一件天大的难事,在宋太傅和崔其山的面前徘徊,表情迟疑:“那儿臣该怎么办呢?”
冯太后脸上的最后一丝笑也消失了,眼前的局势对她很不利,她至今还未来得及查明周策是何时到的金陵,又是何时潜入的皇宫,而在这其中,又会是谁暗中帮了周策?
“既然皇帝扯到了冯远,那这些便算是家事。”冯太后恢复到了那幅泰然自若的模样,温言说道,“皇帝,当着宋太傅他们的面,谈家事,恐怕不妥。”
周策点头说道:“那就请宋太傅他们先退下吧。”
崔其山见状毫不犹豫地说:“陛下,微臣告退。”
宋太傅此刻也满心复杂的拱手告退,今日的陛下有些操之过急了,他本来猜测的是,陛下或许会对太后好声好气的商量。
即便这次不成,陛下只要再软磨硬泡一点,按照太后的脾气,最终是会向陛下妥协的。
但——陛下却选择剑走偏锋,要把太后送出宫,别说是太后,就连朝中的大臣,怕是也会劝陛下三思而行。
随着殿门再次被内侍关上,宋太傅的脑海不禁冒出来一个疑问。
以前的陛下,说话好像没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吧?
陛下一向是瞧谁不顺眼,便取了谁的性命。
思及此,宋太傅猛然停下脚步,靴子陷入厚厚的雪窝,周遭的风吹得耳朵发疼。
他很快地又打消了心中的念头——不会的,陛下肯定不会伤及太后的。
许言绍也跟着溜了出来,阔别数月,虽然是风雪天,不知怎的,这皇宫看起来不再是可怕又阴冷了。
殿内只剩下周策和冯太后。
碍事的人都走了,冯太后也不屑再和周策说些情深义重的话。
她保持着平日里该有的威严,目光含着怒意:“皇帝,今日你若是不给哀家一个解释,哀家绝不轻饶你。”
周策漫不经心地问道:“太后这次是想继续让锦衣卫来取朕的性命,还是想像之前那般,把朕当做三岁痴儿,让魏全来欺辱朕?”
方才还是软弱无力的少年,这时却变得面色阴沉,眼神异常的坚定。
周策瞥见冯太后失神的表情,笑问道:“太后是想问朕是如何回金陵的吧?可惜朕今日的心情不好,太后若想知道,就动用自己的锦衣卫好好的查一查,朕是怎么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回来的。”
冯太后被这番话气得哑口无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无法冷静下来,哼声说道:“皇帝不愧是天子,但哀家对你早已失望透顶,这些年来哀家呕心沥血地培育你,你可曾回报过哀家?今日想把哀家送出宫,若哀家不依呢?皇帝莫不是还想杀了哀家?”
先帝活着的时候,让她执掌着六宫,无论是侍女还是妃子,都对她毕恭毕敬。
权势比金银珠宝要有意义得多,她自认为有较好的头脑,趁着先帝还未咽气,便把周策带在身边。
待先帝死后,她顺理成章地进了慈宁宫,成为太后,周策很听顺她的话,像只羔羊似的天真。
冯太后享受过太多的阿谀奉承,皇帝听她的话,百官也自然不敢轻视她,能过问政事以及权力带来的欢愉,她不想失去。
是以,她需得掌控皇帝,只有如此,她才会成为一个比皇帝还要至高无上的存在。
周策微微抬眼,平静地看着冯太后,往常模糊的记忆慢慢清晰,熟悉的压抑感逐渐涌上心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何必动怒?朕希望你能保重好凤体,不然——”
“朕该如何向太后讨债呢?”
冯太后鬓发上的凤钗摇摇欲坠,想她在后宫一手遮天,除了先帝,从未怕过旁人。
而现在,面前一脸病态的少年,眸光泛冷,分明是在说着关心她的话语,可她却觉得其中透露着少年的杀意。
“你这是在威胁哀家?”
周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神态自若地笑道:“朕是好心提醒,太后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要恶意揣测朕?”
“朕对太后是否有回报,太后心如明镜,朕也无需再多言,等这场雪停了,太后若是想明白了,朕便派人着手准备送您去灵州的事宜。”
冯太后的嘴唇在发颤,她一连说了三声“好”,而后怒极反笑:“哀家就暂且等着,看看皇帝有没有本事把哀家送出宫。”
说罢,她轻蔑的拂袖离去,殿门重重地被推开,寒风肆意地飘进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
冯太后回到慈宁宫,先是怒不可遏地训斥锦衣卫,限他们于三日内查出皇帝究竟是怎么从青州悄无声息地到了金陵。
然而,锦衣卫却不知从何查起,谁也未曾料想到,在恢复官职的臣子之中,谢帆不仅和陛下有牵扯,并且陛下还乔装打扮成了跟在他身边的随从。
抵达金陵以后,他和许言绍在夜半子时潜入皇宫,即便有禁卫发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皇宫好似恢复了原样,魏全得到冯太后的指令,把周策与大臣们的谈话传了出去,满朝文武皆对陛下感到不满和失望。
侍女也更不敢靠近周策的寝宫,只因这是一个狠心又薄情的君王,竟要把养育他多年的太后娘娘赶出宫——如今太后娘娘已经被气得卧榻不起,唉声叹气的。
这一天,北漠下了小雨,戈壁滩的蜥蜴缩在石缝里边,只露出一双橘红色的眼圈。
谢廷今日不用领兵去巡逻,他带着阿翁做好的牛肉干来到了谢乐慈的帐篷。
约莫着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只听谢廷怨气极深地说道:“亏得我一世聪明,怎地发生了你这般糊涂的女儿,爹爹现在宁愿娶你的是草原的霸主,也不愿让你嫁给一个被百姓唾弃的暴君。”
谢廷的眉头紧锁,他摩挲着茶盏,抱怨道:“说来说去,这件事全怪爹爹,当初若是不答应那桩婚事,你也不会离开北漠,这样便碰不到大梁的皇帝……倘若你没救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然横死在塞外,这天下就太平了。”
“爹爹!”谢乐慈没好气地说,“他现在不是暴君。”
“爹爹知道得比你清楚,若不是他,北漠不会涌进这么多的难民。总而言之,你祖母说的不算数,除了他,你嫁给谁,爹爹都不会反对。”谢廷没有了饮茶的兴致,一板一眼地说道,“无论是在北漠,还是在青州,爹爹都不会再干涉你的自由,哪怕你现在不想嫁人,我也养得起自己的女儿。”
谢廷的态度很坚决,他这辈子要守着北漠,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谢乐慈,女儿的婚事可以往后推几年,但绝不能嫁到犹如深渊的皇宫。
谢乐慈走到谢廷身旁,语气放软:“爹爹,你先别生气。”
谢廷闻言顿时眉目舒展,几乎没有半点怨气了,他的耳根子其实一点也不软。
唯独只有女儿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就没辙了。
谢廷笑着说:“不提此事,我就不生气了。”
“爹爹,他说过会来北漠见你的。”谢乐慈小心翼翼地说,“等你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他的。”
“绝无可能。”谢廷斩钉截铁地否定,“我阅人无数,能谈得上喜欢的,除了你娘亲,就只有赫连将军,他不过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皇帝,就算他有天大的魅力,我也不会喜欢他的。”
说到此处,谢廷意识到自己的话会伤了女儿的心,毕竟这些日子,女儿一直在神像前为小皇帝祈福。
谢廷改口道:“不如你跟爹爹打个赌,若是他能如约来到北漠,我会好好地招待他;若是他没有如约来见你,这就足以说明,他是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狼心狗肺的家伙,往后你也莫要与他来往,纵使他哪天突然想起了你,你也不许搭理他。”
谢乐慈沉默半晌,撇唇说道:“爹爹,他是信守承诺的人,他——”
谢廷打断了谢乐慈的话,苦口婆心地讲道:“他是一国之主,太后又想要他的命,现在是吉是凶还未可知,爹爹最懂男人了,即使他料理完这些,处理好所有棘手的事,怕是也忘了远在北漠的你,兴许还会另寻新欢。”
贵族出身的男子免不了三妻四妾,何况是皇帝呢?男子的承诺若是可靠,这世间就不会有争宠的女子了。
大梁虽是他的故乡,但那里的尊卑之分、宅院之斗、贵族之争……显然不适合他的女儿。
谢乐慈顿了顿,闷闷不乐地说:“爹爹,我不和你打赌。”
她接着说道:“我不和爹爹打赌,是觉得没有必要,不是怕他会言而无信,总之,他是一定会来的,一定会的。他若不来,我便去寻他。”
谢廷无奈的摇摇头,不忍再说风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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