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上又乌云,又狂风,最后却只是蹦跶了几个雨点;而有时,天明明亮晃晃,却突然骤雨倾盆。
周末回家,本来心悬着,但妈妈并没再提回老宅,一如既往,周六我跟她到病人家出诊,周日,她在槲叶堂坐诊,患者一个接一个,药房的赵姨也是忙忙碌碌。
一切就如同每个周末,我竟是有种错觉,那个雨夜,小叔是不是没有来?
等回到学校,宿舍、教室、食堂,还是那老三样,但渐渐的,我总觉点芳不对劲。
她和家里人电话越来越频繁,开始还能当我面接,然后便是把洗漱间门关上在里面说话,隐约听到,什么世家,联姻之类,最近几次,她索性拿起手机就出了屋。
而等回到宿舍,她不是自己发呆,就是盯着我发呆,有次实在被看毛了,我索性来个刨根问题。
“你真的想知道?”她问。
“说出来,兴许我还能出个主意。”
“我喜欢一个人。”她突然说。
“啊?”我一愣,只知道她是被强点鸳鸯谱,竟还有这一段。
“奇怪麽?”
“嗯,”我脱口而出,但赶忙又摆手,“不是不是,只是没想到。”
她没理这解释,自顾自说:“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喜欢她,越来越喜欢,让我和别人相亲,做不到。”
“那就和家里人讲清楚。”
“他们不会同意。”
我心思不由一动,难道······
她家情况也晓得些,姥爷原是外交部数一数二人物,妈妈子承父业,现在身居要职,而爷爷和爸爸都是军人,在部队那是立着响当当的名号。
所以,难道是老掉牙的——门当户对问题?
这就不好刨根问底了。
想了想,我便说:“你喜欢的人什么态度呀?”
点芳死死盯过来,半晌,沉着声说:“她不知道?”
“什么?”我瞪圆了眼睛,“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喜欢他?”
照理说,点芳这性子,要是看上谁,那不是直接揪过来,表白,牵手一条龙。
这真让人不理解,我不经意地偏了点头,疑惑瞅着她。
点芳吁了口气,缓缓开口:“她不一样,得慢慢来,怕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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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聊完,点芳变了,她变得婆婆妈妈。
“你说她会喜欢我么?”
“她要是拒绝我,怎么办?”
“我得先把家里摆平,她会不会不等我?”
中国话博大精深,可就是这个博大精深,我把“她”的帽子戴在了“他”的脑袋上,还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推波助澜,她好像开始行动,有时候连课索性也不上,渐渐,我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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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个周五,点芳一大早便出门办事,我自个儿去上课。
这《宏观经济学》简直成了头牌,阶梯教室比上次还要挤,好多人看着都很眼生。
李乐山还是坐第一排,不过,这次占的位置没保住,他旁边是两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带着美瞳的眼睛瞟了我几眼。
实在是没什么空地儿,找了半天,在犄角旮旯寻着个位置才坐下。
上课铃响,有人走进教室,远远望去,一身墨黑——是商齐陈。
教室嗡一声,大家很兴奋。
商齐陈视线徐徐扫过众人,那气场就像巡视自己的卫兵,很神奇,教室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好像有一刹那,我感觉到那个目光,还以为是看走眼,低了会头再抬起,没错,他正瞧向这边。
心不由犯嘀咕,期中作业也按时交了,似乎没什么事落他手上,难道写得不好?
“上课。”他沉沉的话音传来。
我赶紧垂下眼,不再多想,翻开了书。
“作业我看了,总体还不错,案例分析有可圈可点之处,不过,还是有人浑水摸鱼,”他顿了顿,“成绩就按定的规矩来。”
这开篇话颇有震撼力,四周立时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规矩是底线,所以守好自己的,也不要轻易挑战别人。”
他语气很淡,淡的犹如在平静的水上轻撩几下,可随着话音,水滴一点点叠加,然后突然就像掀过来个大浪头,教室一下子鸦雀无声。
半晌,他才又说:“今天不开新课,请得优的同学做分享。”然后翻开手中的材料,“李乐山。”
“到。”一个人噌站起来。
商齐陈走下讲台递过作业:“可以扩展一些,时间不限。”
“明白了,商老师。”李乐山站得倍儿直,答得也相当利索。
我手支着头,从这角度只能望其项背。
他清清嗓子,先来个开场白,板板正正不肖私下的人,毕竟一马当先,谁不紧张?
不过他越说越溜,又转过身面向众人侃侃而谈,时不时还抛个点自问自答,大学生就业问题结合失业理论分析的头头是道,总结处对为什么就业难还追加了新观点。
发言完毕,底下响起掌声,商齐陈做了简要点评,他说这个选题虽然不是很新颖,但贵在切入点选的到位,且又深思熟虑,观点中肯。
此后又有同学陆续发言,有的讲如何全面认识gdp数据,有的谈技术进步在总供给中的作用,还有研究热钱流入流出对货币政策影响的,主题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教室的气氛渐渐活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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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休息,李乐山颠颠跑过来,“方塘,点芳最近怎么了,总请假不好吧。”
“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又神神秘秘不肯说,“商老师问了?”
“哦,那倒没有,不过下次课挺重要,别又不来。”
“行,我跟她说说。”
李乐山眼睛忽闪,看样子还有话,我突然明白点意思,“刚才你讲得挺好,有水准有风度。”
他摸摸光亮的大脑门,想笑又有点抹不开:“一般一般,大咖都在后面,我还等听你的高论呢。”
他倒谦虚,顺便还捧了捧我,不过自个儿心里可没底,这个考官,似乎很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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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节开课,继续交流,我听得很认真,那些独特的见解,精彩的论述都做了笔记,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绝对是硬道理。
一晃又有人结束发言,商齐陈手中的材料已经不剩什么,他顺着过道往后走,走过一排,那一排的人便扭头跟着瞧,李乐山探出半个身子,见是我这个方向,挤眉弄眼地朝我挥挥手。
难道······被他说中?
商齐陈越走越近,眼见就到了面前,他背后,偌大的阶梯教室,一排排坐得扎扎实实的人,就像一边倒的向日葵,都张望过来。
而他,已经站定,垂下眼,瞅着我。
当下之情境,若不回个注目礼,显得人没礼貌。
我特意坐直,又仰了些头,以平和的神态瞧向他。
一般来说,见面礼节应该点到为止,接下来有事说事,没事走人,可他——
竟瞅个没完了,又不搭话,也不离开。
是以,我只能举头候着,候着候着,脖颈子一阵发紧,心里不由琢磨,【这人怎么不说话呢?】
正想着,忽然一声,“方塘。”他竟然开了口。
平心而论,这一句唤的,很稳重。
但,硬生生却是吓我一跳,就如同被拎着脖观摩半天,冷不丁却被松开,我一个条件反射便站起身。
椅子座板顺势翻转,“啪”一下,狠劲十足,拍上椅背。
当所有注意力集中时,往往很安静,而当无比安静时,声音会被衬托的很美妙,或者,格外刺耳。
刚才那动静······我皱了下眉,有点自责,今天怎么不太沉稳呢?
掀起眼皮,却见商齐陈神色略有不同,他彷佛对此举动颇感兴趣,瞅着我,就像瞅着个刚逃出笼,却慌里慌张打翻主人家锅盖的兔子,嘴角还有那么一丝笑意。
我一顿,不禁有个感觉,这个始作俑者,貌似有点拿自己当主人,做壁上观的意思。
心里头不太平坦,于是沉下脸,淡淡地说:“什么事?”
这虽然是明知故问的一句,但至少能表明个态度——别挑战我底线。
他果然没料到,投来的眸光愈发深沉,衣服衬着,就像雨前的天色。
【这难道还能吓唬住人?】我心中暗叹,是以又扬了点头,逆光而上。
盯人这事其实很简单,你不要注视对方眼睛,视线凝在他眉间就行,然后表现出气势,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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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下面就‘中国结构性减税政策在宏观经济调控中的作用’向各位报告,不妥之处请批评指正······”
我机械地念着稿子,脸还有点红,或许耳根子也红,好在除了旁边站着的这位,其他人看不见——不对,这才是最糟糕的。
刚才明明占了上风,可没成想四下竟渐渐有了议论声。
“等什么呐?”
“呛起来啦?”
“看对眼了?”
······
这些话委实太风凉,我一个不留心,眼神抖了抖,点太寸,就碰上了他的眼。
你有没有久久凝视过夜色中的大海,微凉的海风,波光随着海水的涌动,一荡连着一荡,那荡漾有种魔力,彷佛可以把你带进无尽的海底,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眼,就是那片海。
恍惚间,我就像着了魔,竟然被那番荡漾牵动,想去深海看一看。
幸好,万幸,又蒙了些幸亏,不知哪个角落突然响起声口哨,我一晃,喘过口气,这才缓过神。
太险了,他究竟是什么人?点芳说过,我这个眼神盯过去,应该能横扫一片,没什么对手,反正她是扛不住。
也不知为什么,心忽然有点跳,我立马撇开了眼。
片晌,就听他说:“慢慢讲,时间都给你。”然后,递上作业。
我只好伸手出接。
捏住纸的一角,拽了下,没动,不觉拿眼去瞧,他会意地松开了手,但与此同时,却又回个悠悠的眼神,并若有若无点了下头。
要么你动,要么你就别动,非要搞个朦朦胧胧,还是掐我阵脚不稳的点。
只觉一股热血轰就涌到脸上,我竟是——耳朵红了。
冬天冷,冻得耳根子泛红,带坠子久了耳垂也红,但没料到自己会因为一个男人的举动,且还是个轻轻点水的举动而······
是以,此时的自个儿,念着稿子,却还如兔子一般,竖着两只红耳朵。
后果很严重,卡了两回壳,念错了几个字,越读越觉得不顺,余光中,那些回头瞧的有的一副“这是你自己写的嘛?”“抄也不提前做好功课!”的表情,有的竟还笑嘻嘻。
这让人很不高兴,笑我怯场可以,但不能质疑我的专业。
沉了口气,随手把材料扔上课桌,几张薄薄的纸忽忽悠悠散落开,像一朵花。
目视前方,最远处是四块组在一起的升降式绿底黑板,绿色很好,护眼,也可以静心,当心无旁骛,剩下的,便只有思维的驰骋。
从2003年幕后税制改革,到2008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正式提出结构性减税,延伸至历年各税费改革具体内容,特别是增值税转型,我一一阐述,紧接着对其在宏观调控中的作用,着重于促进设备投资、有效刺激消费、结构调整效用进行深入分析。
我听过建筑大师奇思铭的一次讲演,他说万事万物触类旁通,且有个普适准则——反复,一遍遍来,就会有奇迹。
诚不欺人。
讲着讲着我便又有了新思路,扩展部分对积极财政政策带来的不稳定因素,譬如通货膨胀,挤出效应,逐一展开论述。
就如同酣畅淋漓跑个1500米,我说得也很痛快。
“讲完了。”我最后说。
教室忽然很安静,只见远处的李乐山坐在课桌上,正探着脖子往这边望,他旁边两个女生拧身歪着脑袋,面色虽然不太好,但也紧瞧着。
收回目光,我看向商齐陈。
人却是一愣,霎时间,脑袋里闪过好几个念头。
他盯的怎么这般仔细,又带着种异乎寻常的认真,难道从始至终都不曾移开视线?
可如今都说完了,怎么还跟瞅着个重要人物似的?
薄唇微抿,眸子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尤其是那两道眉,亘古挺拔,梢头有一点点的紧,彷佛藏了什么要紧的话。
如此这样,我胡乱寻思了会,而他也一直也没开口。
这是不是一种默许?
当然,默许什么,那就由不得他。
于是,我探手就去摸椅子座板,打算趁机赶紧先坐下。
可只见他头微微一侧,那个神情如同在问,【讲累了,所以站不住?】
我赶紧绷直身。
他嘴角微勾,似乎比较满意这个反应,然后终于是开口,声音低低幽幽地传来。
“方塘,我可以提个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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