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意疏远了商齐陈。
这几天晚上备赛,但凡所有与他接触的机会,我始终板着脸,多说一个字也没有。
有时他发来微信,问一些诸如“今天题难,有不会的么”“你觉得哪方面还需要多讲一些?”
我统一回复“不必,谢谢。”
若他追问,也不会再回应。
所以,他应该是觉察到。
一次备赛的休息时间,我觉得有些闷,便跑到露台透透气,可刚站没一会,有人也来了。
果然,是他。
他那只受伤的胳膊已经大好,现在可以随意使唤,所以站定时,一手插在裤兜,另只拿着张卷子。
但不等他说话,我转身就走。
“等等。”他说。
“商老师,不好意思,还有事。”说完,迈开腿便朝走廊去。
“方塘,你是在躲我么?”
脚一顿,此时,与他恰好一臂之隔,天上的月亮正圆,月色中,余光扫见他侧脸,应该是很严肃的表情,衬着那个声音。
“对。”我也严肃地回答。
“为什么?”
“之前和您说过,熟还是不熟,一切由心。”
“原来,是你的心想躲开,对吗?”他侧过头,盯着我,问。
我狠咬了下嘴唇,还是目视前方,斩钉截铁地说:“对。”
然后急着就走。
刚要进走廊,就听商齐陈压着调子,缓声说:“可以,那就讲点公事。”
于是我真的没动,就这样一脚前一脚后,“您说。”
“这两次考试,你都在同一个问题出错,没学会?”
他指的是外籍个人所得税问题,因为居住时间不同,加之雇主身份,常设机构等因素影响,自己每次都有点判断不好。
“不劳您费心,我会加紧学。”我说。
半晌,他没说话。
然后是沉沉的脚步声,再然后,人擦肩而过。
也许是无心,他随步子摆动的手,噌到我垂在身侧的手背。
这次真不是故意怎么样,只是在触碰的那一刹那,心忽地就像被什么摸到,所以不由自主猛地缩回手。
动作着实大了些,竟连带还挥着了他胳膊,只听“啪”一声。
他身子顿时一怔。
我也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刚想说抱歉,他扭过了头。
一抬眼,人傻了,竟吐不出一个字。
从认识到现在,从没见过如此模样的他。
眼睛是凉的,且随着盯住我的每一秒钟,一点点更凉。
他的嘴紧抿着,就彷佛是忍住了多少要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因为有个人不领他的心,还冷言冷语。
心冷不丁地跳了下,跟着,竟有些难受。
可不等这难受的滋味缓一缓,就听他一字一字地说:
“方塘,你好自为之。”
-
我并不是不知好歹。
细想一想,商齐陈对自己其实很好,为了我受过伤,难过时还在旁陪伴,有些话原来看显得犀利了些,但真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也可算是另类的好听话吧。
如此推敲起来,即使是个棒槌,也许都能被滋润成个棒棒糖。
可自己承受不起。
他讲演结束后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夜辗转反侧,想了很多。
从雨中相识,课上再遇,风平府月季园······直到主席台上他的那番话。
如此串下来想一想,也许早就有冒尖的小树芽,不顾自个儿实在是把钝斧头,树芽窜得都比人高,这才意识到······商齐陈,对我有意思。
诚然,我不能钻进他的心,问一句:“您到底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但从一切可寻的蛛丝马迹以及一切明摆着的言语举动,没有十分,至少也有五分。
当推断出这个结论,我硬生生吓了一大跳。
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
点芳都被惊醒,她迷迷糊糊问怎么回事,我讷讷地说:“去洗手间。”
我俩已经和好,当她看到我对扔花的行为没有任何说辞时,气瞬时消的就像万里无云。
接着我还真去了趟洗手间,不过是用冷水拍拍脸,因为它太热,还烫。
终于冷静下来,心也找回原来的位置。
我对自己说,别多想,千万别多想,爱情是魔鬼,一旦踏进去,十人有九伤。
这种认知根植于心,就像昼夜不离身的一把伞。
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想法,甚至想追溯一下它兴起的渊源。
是七岁那年从老宅回来之后么?
或是看到妈妈一次次和小叔不舍地分别,然后她独自在房中翻着几张已经泛黄的信纸哭泣时么?
亦或者二十年过去,桥归桥,路是路,小叔还是小叔,妈妈依旧是自己,这样的现实······
我不知道。
时间太久,也有点复杂,可能记忆自动模糊了那些不愿回首的往昔,分析不出个究竟。
所以在与商齐陈接触时,下意识一次次想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那么现在呢?
既然已经有十分,五分的把握,不对,即便只有一分的可能,也得把斧头磨得锋刃些,把树苗——那个啥。
这就是做决定的整个过程。
如果觉得没说清楚,还可以换个讲法。
其实流程很清晰。
第一,发现事实,这个环节很磨时间;
第二,空;
第三,直接出决定。
中间那个空环节,包括了犹豫徘徊左右挣扎,之所以为空,主要归功于我想也没想,准确来说,是自我隔离了这部分情感。
隔离的过程可以这样形容:情绪刚要炸刺,以分秒必争的速度五花大绑把它先攒成一团,然后拎到眼不见为净的某个角落,完活。
于是,经过一晚的彻夜难眠,其实主要是回忆和商齐陈认识以来的所有零零碎碎,在清早第一丝曙光从窗帘缝钻进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那就回到认识前吧。
由是,开始疏远他······
·····直到今天,和他挑明。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疏远,已经从那天清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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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做出决定,就应该认真贯彻执行。
且,我深信自己能做好,毕竟长这么大,没有被谁攻破过。
但世间事很玄妙,越是自以为有把握,越能脸朝地,摔得“啪啪”生疼。
从没想到,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我竟是被一次次撞击着承受底线。
从露台分别后,商齐陈变了。
不知道他是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原本的他,就如此。
冷淡,严肃,吝啬——
吝啬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
甚至说,吝啬与你讲一句话。
每晚的备赛,他还是来,不过一分钟也不多停留。
当我们内测考时,他不再悠闲地看书,一个人在旁边的会议室工作,有次听到他打电话,似乎是因为数据不准确狠训某个谁。
等卷子互判完,他才回来,针对主要问题集中讲解,但简短精辟,而随后的案例讨论环节,他也只是一阵见血地指出错误,多余的什么也没有。
这种方式虽然高效,专业,但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凝重感。
李乐山偷偷问我,“商老师是不是不愿意给大家讲课了?按理说,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当辅导老师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白天课多没心思想,晚上备赛,除了答题听讲,剩下的,渐渐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填满。
有一次他讲外籍个人所得税问题,这正是自己薄弱之处,所以听得格外仔细,也许是太仔细,目光就执着了些,突然他就瞥来一眼,可那眼神,却是像看一个陌生人。
又一次,中途休息,我从洗手间回来,和他正打个照面,其实已经做了问声好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老师。
但他径直从身边走过,还刻意保持一臂之遥,就彷佛是怕有什么误会的触碰,而他的视线中,更像没有出现过我这号人。
这类事发生时,我内心反复说,合情合理合情合理,是你先推人一把,活该被撕。
可宽慰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拿来诓自己,压根不好用,胃里面似乎有颗大青杏子,它慢慢消化,味道便一点点冲进五脏六腑,让人翻腾。
这些纵然滋味不爽但尚属于内部风险,可控范畴,没想到还有更绝的。
又一次内测考中,我马失前蹄,且摔进一个老相识的坑——外籍个税,还是道高分大题。
“你怎么答的,讲了这么多次,还不会?”
分析试卷时,商齐陈当着另外4人的面,问我。
这是他辅导以来,第一次指名道姓的责问。
李乐山惊的大眼睛闪烁不安,高鹤和沈岑都低着头,表情严肃,何佳则貌似有点替人捏把汗的样子。
而我,半晌,才终于听明白他讲了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他立时又问。
此刻,我正歪着头做聆听状,那目光便直直落在问话人的方向。
但它是涣散的,因为我一点也不想看清那个冷声冷气,又面无表情的人。
当听完第二个质问,眼神似乎更散漫,索性就成了一片模糊。
这个模糊也让自己脑子有点模糊,以至于坐在旁边的李乐山胳膊肘子杵了杵我胳膊,估计想提醒下,但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我皱起眉头,不是娇气地说,但也没太冷静:“很疼,您悠着点。”
-
这句话,起了神奇的作用。
李乐山匆忙道歉,还煞有介事用他的大巴掌去摩挲被杵的胳膊,彷佛他的手就是一抹灵。
但我不乐意,闪身就躲。
可却是没留心此时自己的坐姿,以及下面的支撑物。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它是会议室专用的那种高背皮制滚轮座椅,而我也不是普通的姿势,毕竟,在这种相对凝重的环境中,人哪有踏实的心做个满臀,占个三五分位置就不错了。
所以,当情不自禁向一边移动时,相互作用力,摩擦力,还有人倒霉喝个凉水都塞牙的力,它们哥儿仨相互提携。
只见,滚轮一转,椅子后移,继而出溜一滑,咚一声,人实绰绰竟跌坐在地上。
嘶——
这回是真疼。
尾巴骨似乎戳着了。
还不等本人叫唤,李乐山倒先“哎呦”一声,匆忙侧身就要拉一把。
我忍着痛,手一摆,“打住,你别添乱。”
他尴尬地猫着腰,有点挣扎是真不管,还是再等等。
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何佳着急地说:“方塘,没事吧?”
“没事。”我轻声说。
其实有事又能怎么样,跌倒了得自己爬。
稍微缓过劲,我一手撑地,一手扒着桌沿,慢吞吞站起身,然后拉过椅子,慢吞吞坐下,两胳膊又交叠抵住会议桌,不敢太坐实。
大家再次表达关怀,我摇摇头,回了个真没事的浅笑。
会议室又恢复安静,且变得更静。
主位上那个人,从第二次发难后,便缄默不语。
而我在桌子上下溜达这一圈的过程中,一个目光,甚至是余光,都不曾飘向他,除了来不及,也刻意压着头。
此时,自己看上去许是没什么两样,但其实尾巴骨的疼,顺着脊柱,已经到了后心。
所以人关键要保有心灵的清爽,别乌了巴突拎不清。
摔这么一跤,别说,没吃亏,我现在就觉得脆生生很清爽,且处于边际效益的最大化。
于是,我扬起头,正视主位的那个人。
原来他已经阴下脸,眉头也有点紧,一见到我的目光,登时死死锁住。
我没有躲闪,没有彷徨,亦没有犹豫,如果不是尾巴骨疼,自己的腰板肯定很直。
但还有另一种更直接的方式表达态度。
于是我开口,就用他几分钟前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对他说:“商老师,谢谢您的提醒,抱歉拖后腿了。”
他两道剑眉似是更紧。
我接着说:“放心,今天不睡觉也会把它弄明白,如果明天还出错——”
淡淡一笑,随即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会退出。”
就见他搭在桌上的手一动,然后,缓缓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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