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六岁那年,我玩时不小心把脚丫子伸进自行车后轮,是小叔抱着去的医院。
以那个时间为原点,之前,自然是妈妈抱过,之后,凡所记忆中,再也没有别人——
如今天,如他,这般抱着自己。
他的手臂相当有力量,我彷佛都成了一片轻轻的羽毛,被紧紧贴在他身前。
他的胸膛又很宽厚,散着浓浓的暖。
虽然此时一点劲也没有,虚弱的像根墙头草,但脑子还能自动转几下。
所以,我知道这个样子,不好。
太近了,近得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深深沉沉起起伏伏,就恍若是满月下,涌动的海潮。
而他的声音,听上去自然而然就更低幽。
“我来了,别怕,现在就去医院。”然后快步便往外走。
现下对我来说,医院二字就是盼头,心可以稍安些,但与之同时,又起了不安,有个声音突然蹦出来,警告说:“不能被这样抱着,纵然是情急之举,也不能!”
可身体却是不受控。
彷佛是寒夜中望见一团篝火,寻着它的光它的热,只想靠近它,贴紧它。
所以,虽然深知这样子不好,也晓得那警告的深意,但就是身不由己。
哪哪儿都是冰,冻得人都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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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齐陈低头看了看,似是知道我冷,他又紧紧手,用暖和的胸膛把我牢牢裹住。
他好像又怕人睡过去,还不敢太打扰,隔一会儿便轻轻唤声名字。
我并没有感到多颠簸,彷佛是窝在一个踏实的山凹凹中,耳边是熟悉的回声。
我尽量应着,当他听到软软细细的回应,便用环在身上的手,轻拍拍背。
恍惚间好像到了楼门口,一股凉风夹着水汽倏地扑过来,我禁不住一颤,他立刻转身,用背身挡住。
“车子就在旁边,你再忍忍,先上车好吗?”他说。
我唔了一声。
“好,咱们走。”
他又加快脚步,稍有凉意,人已经被搂得更紧。
出了大门,雨不小,幸好门头有玻璃遮阳雨篷,还停着辆车。
车门打开,他单腿跪上后座,一点点把我放下,手托着背又左右挪挪让姿势更舒服些,当手滑倒脚踝,他突然一顿。
随即摸了摸鞋,立时便把它们脱掉,然后又摸摸袜子,脱得速度更快,恨不得要扯下去。
这番动作,行云流水,人刚刚有些感觉,刚想撑开眼睛瞧一瞧,脚底忽就涌入一股暖流。
我一惊,待看时,两只脚丫正团团包在他的双手中。
他沉着脸,眼色比这外面的天还要黑。
可能是感应到我的目光,他猛地掀起眸子,里面竟已是翻云覆雨。
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取过薄毯,给我盖上,边角掖好,这才关上车门。
车开的很快但也很稳,隐约听到他打电话,然后又一会儿叫我一声。
可自己,越来越应不得。
没了他的怀抱,即使有保暖的东西,人却是冷的,哪能生出什么温暖?
我像坠入一个冰窟,刺骨的冰锥一下下扎着身体,渐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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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塘,方塘。”
耳边有人在呼唤。
想瞧瞧是谁,身上却是压了千斤重,丝毫也动弹不了。
但声音一句紧着一句,催着人心也紧,我只好蓄了会儿劲,继而猛使出全力——
轰一下,终于睁开了眼。
“太好了,人醒了。”有人惊喜地说。
我撑着眼皮子,视线缓缓移动。
四周围了一群人,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燕尾帽的护士,有个衣着正装的年轻男人也站在一旁。
还是少了点什么,想问一问,可刚要开口,一阵刺痛,我凝着眉,紧倒腾了几口气。
恰在此时,手被紧紧攥住。
“是哪儿疼?”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侧过头,商齐陈正躬着身,一贯沉寂的脸上,却让人轻而易举看出了别的神色。
紧张,担心,心疼······
不知怎么,我这心里头登时就泛起一股子酸,还不待弄清怎么回事,自己已经黯然泪下。
赶紧扭头背着,不想让他看到。
可婆娑的眼泪,转瞬间,竟扑簌簌顺着眼角,流成一串泪珠儿。
多难受都能挨,这会子倒是怎么了?
商齐陈一定看得清清楚楚,他立时就坐上床边,用身子挡住众人视线,然后双手小心翼翼,捧上水汪汪的脸。
他又轻柔地偏过我的头,所以只要不合上眸子,便可以两两相望。
起初自己是看不清,眼里都是水,他便用指腹一点点抹去,他的手很温柔,又耐着心思,直到眼角也被拭干,终于瞧清楚。
果然,他目光里,也是脉脉的温情。
自己委实不争气了些,如此这般凝望少许,鼻子竟又酸酸涩涩,情不由己,啜泣了两声,又呜咽了两回,顷刻之间,脸蛋上,又满是落水。
所以再一次,看不清了他。
如果说温情也是一味药,那它一定是最入心入髓的。
商齐陈便给我吃了这一味药。
他俯身,贴在耳边,哄着说:“是很疼么,我心也疼,就再忍一忍,好吗”
忍耐,我很在行,可听他这般说完,心海深入被抛在眼不见为净那个角落里的某个忍耐,倏地,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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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突然有人清咳几声。
“齐陈,检查结果出来了,血压,血糖都有点低,需要再了解些情况才好对症下药。”
商齐陈手停了一瞬,随即轻声说:“这是朴仁医院,来时先做了检查,那是柳医生,哪难受,和他讲。”
说完,又把我鬓角散乱的发丝顺在耳后,这才站起身。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朴仁,国内首屈一指的私立医院,而说话的,就是之前那个年轻男人,他已经走到近前。
人看上去眉目清朗,像个斯文书生,他在商齐陈旁边站定后,又对我细细打量了番,这才问:“方塘,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呃。”我一顿。
自己的毛病自己最知道,这些年都是这样,连妈妈也没办法,她说和体质有关系,以后结婚生完孩子就会好一些。
可现下,柳医生在问,他后面还有一群医生护士,最关键,病床边尚站着个商齐陈,一众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我是又不好意思,又觉得太过兴师动众,过意不去。
没办法,只好尽量大点声,委婉地说:“柳医生,不是······大事,您开点止痛药就好。”
“什么?”他顿时一愣,随即面露疑色,“这不太——”
但他又很敏锐,立即收住话,看向商齐陈。
两人足足对视好几秒,却没望出个究竟,而后又齐刷刷瞧向我。
肚子还在一剜剜折腾,但对着近在咫尺两个大男人,特别是有他,我怎么开口?
“小姑娘,你是不是痛经呀?”斜对面一位有些年纪的护士终于打破沉默。
跟着话音,众人眼神嗖嗖都落过来,病床边那两道尤为热人。
我只觉血一顿,然后呼就往上涌。
还不待言语,就听柳医生豁然开朗般说:“哦,原来如此。”随后便以高深莫测的神色,瞥了眼商齐陈。
我压根没敢往商齐陈那飘半分余光,只觉耳朵烫的不行,估计都能红成两朵桃花。
却听商齐陈压着声说:“利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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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齐陈也许是无意,但他的言行,一般都会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斯文的柳医生忙不迭道了几声好,转而看向另侧严阵以待的专业人士们。
他清清嗓子,严肃地说:“陈主任,这种情况您有什么意见?”
“院长,这属于重度痛经,可以先服用针对性止痛药,会很快缓解。建议月经结束后再做进一步检查,如果不存在器质性问题,中医调理效果更好。”
“嗯,那就开药吧。”
陈主任答应了声,快步走出病房。
“吴主任,您觉得呢?”
“院长,可以辨证用药,再配合艾灸、针灸,以往病历的疗效都不错。刚才也看过化验单,血小板有些高,应该还受了凉,用药包再热敷一下吧,也能缓解些。”
“好,辛苦您。”
“那我去冲杯红糖水吧,小姑娘嘴都干了。”刚才说话的护士又开口。
“还是您想得周到,谢谢了,护士长。”
就这样,内科外科,妇科,中医科······搭不搭边的科室主任,都发表了一下专业意见,我听了听,估计也就是儿科主任没到。
柳医生,不对,他应该是柳院长,询完一轮的话,指挥着众人有序离开,最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仨。
经这一圈人逐个对我的月事评头论足后,我的心已经如身体一般,黯然失色。
于是蜷成一团,窝在盖被里,紧合着眼,聊以慰藉地想,【这都是你自作自受,所以知道就知道吧,眼下先不疼更要紧。】
也不晓得站在一旁的两个人怎么样,反正是没再听到半个声。
一会子工夫,水到了,药来了,还有散着草药香的热敷包。
商齐陈又坐上病床,他揽着背,扶我坐起来。
我垂着眼,由着他把白瓷杯子贴在唇边,然后随着他手的步调,一点点喝下红糖水。
他又喂着吃了药片,这才慢慢放下我。
随后,他把一个热敷包放在脚底,一个让我抱着。
这一切发生的好像很自然,若忽略掉某人始终不敢正视的眼神,彷佛这二位是彼此非常熟悉,所以才自然而然,一个人依靠另一个。
他又坐在一旁,这次离枕头近了些。
我则已经有些昏昏然,看来真是特效药,且在两个药熨包的火力下,身上也渐渐暖和。
慢慢的,不再是那么煎熬的痛,人也越来越有困意。
只有疼过才知道身体无恙是多么舒服的事,我翻了个身,不知不觉头倚上了什么。
再后来,真的就是迷迷糊糊,隐约中,有个温暖的手抚着额头。
就像是妈妈的手,那么温柔,那么亲昵。
情不自禁凑近了些,像小时候和妈妈那样,轻轻蹭了蹭,然后仰了点头,用鼻子又蹭了蹭,可这只手彷佛更大些,唇瓣都划到了指腹。
那手僵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后它便更加温柔,简直如宠溺一般。
我终于心满意足,轻叹了一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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