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其仁再进病房时,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商齐陈。

    整个人如同陷在柔情里,眸子是沉溺的,一轮眸光,犹如黑夜最深最浓时的月光,几乎要把病床上沉睡的女孩湮没。

    而那个女孩,真像是月中人。

    柳其仁暗自笑了笑,难怪呀。

    自己这个差不多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素来冷傲矜持,今天就像破了戒,火急火燎给他电话,若是接慢点,估计就得杀气腾腾了。

    不过,换作是谁,身边有如此这般的月中佳人,能把持的住呢?

    柳其仁识趣的,退出了病房······

    -

    ······我不晓得睡了多久,或许昨天的觉也补了些。

    很沉,没有一个梦,不过,总有种被温暖抚慰的感觉。

    许是如此,再加之药效,醒来时,身上奇迹般的好了很多,只剩下隐隐的不舒服。

    屋内一圈地灯散着朦胧的光,身边没有人,却能听到交谈声。

    循声望去,病房门关着,但开了另一扇门,原来这是间套房,商齐陈和柳其仁正在里间说话。

    “······孟七最近天天打电话发牢骚,我这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柳其仁抱怨地说。

    “说什么了?”商齐陈淡淡地问。

    “说基金公司你管都不管,白天他忙得半死,晚上还得陪您老人家打拳,他都要精尽人亡了。”

    柳其仁笑了下,“特别是昨晚,一直打到后半夜,他今天悬悬没上我这报工伤来,齐陈,你胳膊刚好,可得悠着点,不过,我还真有点好奇,您不累么?”

    “你看我累么?”

    “嘶——瞧您那会抱人家健步如飞的样,以我判断,精力还很雄厚,怎么,是最近火气太大?”

    商齐陈似是叹了口气。

    “真有情况?屋里那位?对了,孟七说你去学校教书,不会是你学生吧?”

    “别乱说话,只是代几次课,怎么就是我学生了。”

    “哦哦,是我口误,那您这万里长征走到哪了?”

    沉默片刻,就听商齐陈说:“你觉得呢?”

    “······嗯,不好说,我觉得,她不太一样。“

    “对,很不一样。”

    “所以——”

    “刚走两步,逃得比兔子都快。”

    “那人家也是玉兔。”柳其仁无不感叹地说。

    “行了,好话留着以后当面讲。”

    “是是,对了,基金公司真不管啦,那可是你一手创办的。”

    “让孟七弄吧,早晚都得交给他。”

    “也是,上次我爸从老太爷那回来,说继任的事年中股东大会就正式宣布,唉,你大伯只专注实业,商叔也志不在此,你这担子也够重的······”

    两人似乎又要说公司的事,我忙咳了几下,然后坐起身。

    所谓听墙角,小几句无伤大雅,多了可就不太好。

    那二位的耳朵都很尖,转眼就出了屋。

    商齐陈快步走到床边,“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

    幽幽的光在他身后晕出一道美丽的弧,人看得清也不那么清,朦朦胧胧,却惹得心砰嗵一跳。

    还不待说话,柳其仁倒是先高声讲了句,“开灯了!”

    屋子骤然光亮,可我的眼前却只有斑驳的光。

    有只手覆住眼睛,透过指缝又看到了他。

    等了等,他才收回手。

    “好多了。”我低声回答,然后,抬起了眼。

    -

    我觉得自己应该能镇定些,毕竟今天与昨天,只差了24个小时。

    可人为什么会变化如此之快,准确地说,这些变化压根不是我命令的,它自然而然,就像雨水天会下雨,春分会有惊雷。

    昨天,还可以如陌生人般从容应对,但此时,暂且不考虑那会疼得要死要活,所以迷迷瞪瞪又哭又不成样子的自己,现下,我怎么觉得,心变了呢?

    又柔,又软,还乘了满满登登的羞涩。

    所以当扬头瞧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浓浓的目光,我竟是害羞般咬了咬唇边,而无处安放的手居然揪住一缕发丝,一圈圈绕着指头。

    等自己意识到时,柳其仁已经走到一旁,笑眯眯瞧着人。

    我紧忙撂下手,一不小心竟扯下几根发丝,头皮一紧。

    不过,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个如蚊子咬的小疼却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酸爽,人登时清醒许多,我忙坐直身子。

    “齐陈,要不要介绍一下?”柳其仁乐呵呵说。

    商齐陈瞅了他一眼,“方塘,这是我朋友,柳其仁。”

    我深觉有必要表达一番谢意,随即诚恳地说:“柳医生,今天实在麻烦您,非常感谢!”

    “没什么,齐陈的事就是我的事。”然后便好奇地问,“方塘,哪个塘?”

    “‘半亩方塘一鉴开’的方塘。”

    “可以呀,齐陈!”柳其仁赞许地瞧向商齐陈。

    我倒是一愣,没有谁这样解释过这个名字,除了自己。

    “明天孟七再墨迹,我知道怎么应对了。”

    “那你就试试,明晚咱们也来一场。”商齐陈冷飕飕投过个眼神。

    “······嗯。”

    “行了,你也走吧。”

    “好好,我先撤。”说罢手一摆,“方塘,一会儿见。”

    -

    病房一时鸦雀无声,我垂着眼,头发散落一身,遮住些视线,但托余光的福,眸子里,甚至是脑子里,全是他凝视的目光。

    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做不到如昨天那般大气魄,或是几天前那样,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想故技重施,用老和尚念没有经的法子冰镇一下躁动的心,但与他咫尺之间,竟再也默诵不出一个字。

    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个方法在他重回会议室时,就已经废了。

    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他也不说话,我们二人的沉默许是能保持个24小时,那么,下一个24小时,我和他,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脑袋瓜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以往昔经验判断,离心乱已经不远,那么说,嘴上把门的也不会太紧喽?

    ······我不禁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

    正这时,商齐陈冷不丁递过个一头尖尖的木簪子。

    我瞬时吓得往后一缩,就彷佛看到了荆轲刺秦王的匕首。

    “怎么了?”商齐陈忙问。

    “我——”话到嘴边,有点不好秃噜,总不能实打实说出来,只好瞪着眼睛,却又忍不住,扑灵扑灵忽闪了几下。

    “是不是药劲太大了,头晕吗?”说话间商齐陈另只手便覆上额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止痛药这个东西,副作用就是让人脑袋迷糊,顺带犯傻,今天估计还吃了个加强版的。

    也许真的犯傻了,也许是心乱了,总之我下意识便做了一个自己都不能理解,简直堪比投怀送抱的举动。

    只见我双手并举,一下子左右夹击住他覆在额头的手,想的是拉下来,让他别摸了,可劲头兼路径的把握委实令人瞠目了些——

    他的手以快也不快,慢也不慢的速度,从额角,眉眼,鼻梁,一直滑过嘴唇。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感觉似乎都要含住他的手指尖。

    足足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惊悟到如此之愚蠢行为时,自己正双手捧着他的手,以祈祷的姿势,置在胸前。

    于是,时间停滞了。

    我盯着他蕴着一层薄薄光泽的指尖,有点迷离,抿了抿嘴,里面好像还残存着一丝别样的温度。

    而那指尖,如同耐不住似的,紧跟着,竟是颤了两颤。

    我一愣,然后便后知后觉的跟着也抖了两抖。

    不知是不是这个共振行为引发了商齐陈的某些反应,他罕见地咳了几声,接着,有些低哑地说:“还要另只手吗?”

    -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自强自立;

    越是困苦的时候,越来乐观向上。

    这是多年来,生活经验的总结。

    现下,我虽然还没掰扯清自己的心思,但不能因为内环境的迷惘,而放任外在环境的恣意发展。

    是以,当听到商齐陈如此之建议,我立马人间清醒,而且是大环境的全部醒悟。

    这就如同量变引起质变,从被他抱出会议室,团宠就医,安慰吃药,再到此刻,虽说是自己太莽撞,但他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就坡下驴呢?

    这若不能称之为亲昵,至少也是瓜田李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所以在没捋顺自己心思前,必须保持距离,等回去冷静冷静慢慢思考,有个结论,再整下一步。

    定了定心神,我决定先来个冷处理。

    于是,便以一种无不感慨兼自嘲的口稳说:“您太有经验了,我已经糊涂透顶,请别介意。”

    然后捧着他的手,以握手礼的方式,上下晃了晃,“还有,这次太谢谢您。”

    “谢什么?”商齐陈任由自己胳膊摇曳,面色却不太随意。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越发诚恳地说,然后悄无声息松开了手。

    “看来你是真好了。”

    我一顿,“您看出来了?”

    “嗯,成语接龙挺溜么。”

    “······呃,”想了想,我严谨地说:“不对,平和拔不是同音字。”

    “重要吗?”商齐陈板下脸。

    但凡老师说不重要,那肯定不会考,我点点头,没想到卷卷的长发丝就扫上唇边,不小心沾上几缕。

    就见商齐陈俯下身,探出手,两根手指一开一合,轻柔地将唇上那几根不省心的头发丝,摘开了。

    我头皮乍然发麻,要是头发短点,估计瞬时都能立起来。

    “怕硌着你,先把簪子取下了,还带么?”商齐陈就跟没事人似的,盯着我的眼睛,问。

    “带······带带。”我结结巴巴,眼里都是他的影。

    他嘴角一勾,也不在看一眼,簪子不差分毫就放在了我摊开的手心。

    然后,幽幽地说:“扎上是稳重些,不过,散开的模样,我更喜欢。”

    -

    我胡乱把头发束上,可弄了几次,总有丝丝缕缕又垂到耳边。

    因为,人有点乱。

    诚然,好看的话听多了,但商齐陈如此这般,堂而皇之,直抒心意,我打从娘胎里,就没听过。

    直等到青丝捋顺,自己波浪的心才稍平和。

    实在是太被动,肚子似乎都跟着又疼了些。

    我决定快刀斩乱麻,顺带给他点下马威。

    “商老师,在我们心中,您就是才貌双全,特别是,”我伸出根手指,朝他下颌方向点了点,“那道青痕,绝对彰显了您英雄本色,所以——”

    我速速掀开盖被,挪到床边,“咱们能走了么?”

    却见商齐陈抿起嘴,没搭理。

    我歪着头,扬扬下巴,兼示意个眼神,意思是说【怎么样,好听么?不好听就赶紧走吧。】

    商齐陈抬手覆上下颌,摩挲着青痕的地方,然后拿眼瞧过来。

    瞧呀,瞧呀,也不言语。

    我正酝酿要不要再追加两句。

    他却突然嘴角上挑,露出个魅惑的笑容,继而用他一贯低磁的声音说:“这自然是为美人留的,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

    -

    后来,我和孟七熟悉时,他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段他认为是人生中最黑暗的经历。

    “······那晚,商二少爷驾着滔天的火气,先灭了两个重量级陪练,我这才敢上拳台······他那拳出的,简直就是庐山升龙霸,天马流星拳,我差点没抱头鼠窜。”

    “······直打到后半夜,我直接跪地求饶,二少爷忍着还没散完的火来扶,我哪敢劳他大驾,拱手推辞,没成想,却扫到了他老人家猫腰时裸露的下巴······”

    “我生生是一晚上没下了拳台,呜呜······”

    诚然,孟七口中的那晚,正是我先摔一跤,然后扬言,“如果明天还出错,我就退出。”的那晚。

    而后,自己是书场苦读,没想到商齐陈却是去了拳场。

    不过当下,我自然不知这些内情,所以才会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拿人家下巴旁敲侧击。

    ······难怪又被将了一军,霎时,我有些窘然,隐约觉得他说点这个美人,很有针对性。

    还不待深思熟虑,就见商齐陈很绅士地躬躬身,又开了口。

    “美人,可以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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