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轻抚我的发丝,问:“是什么感受?”

    当他牵起我的手,然后问,“作何感受······”

    我断是回答不了的。

    那就如同要一点点拨开自己的衣裳,把最坦诚的心胸奉献给对方,我真是做不来,所以宁可背负一个耍无赖的名头。

    不过,以他的性子,自个儿还得想个折中的法子。

    视线扫过,远处落地大窗旁,是一长条几案,上有茶台,古话说,饮茶有十德,怎么着其中几样也能堵上他的嘴吧。

    想好了,我轻声细语地说:“画很好,一定是费了心,要不然给您泡茶,聊表我的心意,行吗?”

    他沉默了会儿,眸中渐渐晕了抹笑意,我以为至少还得周旋一番,却听他痛快地说:“好。”

    我终于松下这口气,然后把手绘本毕恭毕敬放回原处。

    离开时,忍不住又回看了眼,心里头隐隐约约总有点不舍,他画得很传神,那画本子里头就彷佛藏着另个自己,被记录在一个个难忘的时光中。

    -

    几案上茶具一应俱全,大致看了眼,已经有了分寸,小叔爱喝茶,妈妈功夫茶的技艺自是一流,耳濡目染,我也学了个皮毛。

    商齐陈从茶柜取出一个煤竹茶叶罐,“肉桂,可以么?”

    “好。”我笑着说,肉桂是武夷山岩茶的一种,有温经散寒的功效,女孩子喝很好,在家时我也常喝这种茶。

    我们分坐几案两侧,端端正正坐好,我垂下眼,调和气息,其实功夫茶没有多么难,手法不过是表面功夫,妈妈说最重要的是一个心境,心到手才能到,茶意才有境界。

    心下宁和,静如无云的晴空,我抬起了眼。

    拿起茶罐,深褐色的罐身雕着九鱼荷花图,打开盖子,一阵甜香气,一点点拨出茶叶,放入茶荷。

    煮水,水刚响,淋壶烫杯,茶匙拨入肉桂,待水嘟嘟地开后,提壶略置片刻,冲茶;轻轻刮去茶沫,再盖好壶盖,淋罐,小等一会,壶身干透了,便是洒茶敬客的时候。

    商齐陈道了声谢,拿起品茗杯,先闻了闻,然后小口品饮,一杯喝尽,羊脂玉瓷杯重放回茶台,他掀起眼皮,不无回味地说:“这茶经你的手,更醇厚了。”

    我淡淡一笑,“是你的茶叶好。”说着又给他斟上一杯。

    他也笑了笑。

    两泡茶他都在专心细品,待水开冲三泡时,他一手搭上圈椅边,一手食指似无意地轻敲着桌面,显得悠然闲适了些。

    茶汤更加浓醇,重又续上,他双指并拢扣了三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饮茶有十德,以茶祛病气,以茶养身体,以茶可雅致······”

    心下不由一晃,刚才正想到这个,他却是也说出来,于是细瞧过去,想听听他要怎么讲。

    “我觉得不止如此,还可以茶赏佳人,以茶表心意,以茶慰相思。”他慢悠悠地说。

    我一怔,不由开口:“小叔也说过这样的话。”

    “哦?”他眼中一亮,“那真是同道中人,你可得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我没作声,低头倒茶,自上次挑战赛选拔考和小叔电话后,他既没来家里看我们,也没一个信息,自己也一直忙着备赛,不晓得小叔和妈妈联系过没有,昨晚光顾着找猫,竟忘了问妈妈这事。

    “怎么,为难了?”商齐陈问。

    “不是,”我忙说,可也不想多解释,随口便问,“昨天您怎么找到我家的?”

    他瞅过来一眼,估计看出这在转移话题,但也没追根究底,顺着我的话,慢悠悠地说:“自然想知道,就知道了。”

    “今天我来送虎子,你也是想知道,就能知道?”我问。

    “不太一样,一早听到喜鹊叫,突然想到你,所以就在家等了等,还好,等到了。”

    说话时,他淡淡的表情,可眸子里却流淌着一种脉脉的温情,看着看着,我竟是有些痴痴的,凝望着他。

    水又慢慢沸腾······

    这顿茶喝到七泡仍有岩韵之味,我与他,就着落地窗外桂树的绿意,和偶尔飞过,落在枝头的鸟儿,闲聊着,竟是一个上午。

    -

    一早起来右眼皮就跳,天也阴沉沉的,又是一宿的雨。

    昨天商齐陈把我直接送回学校,晚上培训时又见到他,我就觉得这一整天好像都在他周围晃荡。

    内测考也终于告一段落,商齐陈发来信息,【总成绩你和何佳平分,综合整体表现,由你参赛。】

    上次因为肚子痛,少半张卷子没做,原以为参赛悬了,没想却是平分,但他如此决定,我还是有点不安心。

    【即使在乎你,也不会坏了规矩,放心吧。】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跟着又追加了一条微信。

    我抚了抚蹦跶的眼皮子,心想:“可能真是多虑了。”

    但什么说法流传的久,势必有它的道理,还没消停一会儿,竟然接到何佳的电话,她要单独谈一谈。

    我和她除了培训中碰面,再没有过交集,她突然相约,估计和挑战赛十之八九有关,想电话说说得了,她死活不同意,软磨硬泡。

    大家都是同学,我也不好再拒绝,和她约了在宿舍楼旁边的凉亭见面。

    -

    她来得早一些,见到我还迎了迎,人看上去状态不太好,眼睛都是肿的,一定是哭过。

    “方塘,谢谢你肯来。”

    “没什么,有事就说吧。”我说。

    “其实也不好意思开口,但这事,哎,又没法子让人不讲。”

    我仔细听着。

    她拧着眉:“内测咱俩平分,但商老师选择了你。”

    “嗯。”

    “方塘,你确实非常优秀,这些天相处下来我也很佩服,可毕竟是平分,咱们都有机会,只凭商老师一个人就决定由你参赛,我真的没法接受。如果换位思考,商老师选的是我,你会怎么想,能跟没事似的同意嘛?”

    假如商齐陈真的选她,心里好像是不怎么舒服,我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也会不好受,但这是个比赛,既然之前定下规则,那就得遵守。”

    “规则,真的有?”她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冷嗖嗖地说。

    我一顿,问:“你什么意思?”

    “那个下雨的晚上,我看见商老师抱你——”她刻意顿了下,然后咬着字说,“上了他的车。”

    这话太突然,我不禁愣住,而她,更直出出地盯着人,似乎想瞧出点东西。

    心不知不觉起了火,吁了口气,我沉声说:“确实,商老师是把我抱上车,但送我去的是医院,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朴仁医院查,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些?你以为说了这些话,就能改变什么吗?”

    我淡淡笑了,“那你找错人。”说完,扫了她一眼,“对了,在盯着别人的时候,别忘了也瞧瞧自己。”

    话音落下,我转身就要走,何佳脸色忽变,立刻挡住路,“方塘,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糊涂,话也不经脑子,其实真没想别的。”

    我沉下脸,“让开吧,再说就没意思了。”

    “不是的,你刚才说让我瞧瞧自己,我其实早就看清楚了,你不高兴的样子都这么漂亮,而且还有才华,和你比起来,我就像是一个可以忽略的人。方塘,你体会不到我这样人的感受,挑战赛是个机会,对我来说,简直意味着可以摸到天上的星星,为了它,我都像扒了一层皮,可现在突然什么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她看上去又变得很恳切,但我不赞同她的话,虽然容貌各有不同,可也不能因此不珍贵自己,况且每个人的努力都不应该辜负。

    我说:“何佳,这个机会对我们五个人是平等的,除了认真去学,与其他的没有关系,即使这次不行,还可以下一次。”

    “你确实有更多的机会,明年、后年都能再来,但我没时间了,实话跟你讲,到现在我工作还没定,赛制说参加初赛的队员都能去td实习,要是入围决赛,就可以直接入职。你知道的,td是所有会计人的梦想,我学了四年,多枯燥多难熬都挺过来,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进td。”

    “它也有校园招聘,你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去年就报了,可面试没过,只剩下这次,方塘,你明年再参加行吗,以你的实力,一定能进决赛。”

    我真的不高兴了,“不是只有你才有梦想,怎么能光顾着自己呢?再说,除了td还有别的选择,不是只有一条路。”

    她低下头,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我以为不会再说什么,正想离开,却见她缓缓抬起头,竟是戚戚的样子,眼里还泛着泪光。

    “我每周做两份家教,有时间就去兼职,这四年的学费是这么一天天干出来的。不考研,是因为上不起,如果不工作,没有一份收入高的工作,我弟弟也只能走这条路,我妈也会倒下。”

    她眼泪刷地流下来,“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了工伤,只能躺着,一家子全靠我妈一个人。她摆个早点摊,天不亮就得起,忙乎完还得回家伺候我爸,然后再去餐馆干活,生了病从来也不说,吃点止疼药就顶过去。她才五十多岁呀,已经像个老太太,但即使这样,我家还欠着一屁股债,所以我得赶紧工作,找个好工作,让我妈能轻松点,我弟弟也能安心上大学。方塘,td的工作不是为我自己,是救了我一家。”她像是再也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此时的何佳哭得像一个小孩,不时有人往凉亭里看,而我终于也无言以对,每个人都有痛苦,只是说与不说,见到和没见到,她把自己的那份展露在我的面前,我的心竟隐隐地跟着难受。

    她也有这样一个妈妈,全心全意地付出,我想她即便是累垮了也不会怨谁,只要自己的孩子可以有长久的幸福,世上的母亲都是这样么,可母亲自己的人生该怎么办?

    何佳抽抽泣泣又说了些家事,看着她满脸的泪痕,我最终答应了,她又哭又笑,抓着我千恩万谢,临走时她隐晦地请我不要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我也答应。

    人终于走了,望着那个渐远的身影,我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她妈妈以后过得好一点。

    -

    出了凉亭,我没回宿舍,随便走了走,学生,老师,其他的人依旧来来往往,可此时的自己,说一点事也没有,怎么可能呢?

    又走了会儿,实在也好不到哪去,算了吧,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既然已经答应,还是尽快把这事解决,想了想,掏出手机,和商齐陈发了微信。

    【商老师,您时间方便吗,有点事。】

    【你在哪?】他回得很快。

    【学校林荫大道这边。】

    【我也在附近,去上次吃三明治的公园吧,老地方,还找得到么?】

    他提的地儿,就是选拔考后我和他偶遇的公园,在他晓之以理下,我们还共进了第一次午餐。

    这么算来,昨天中午就是第二顿了,不过他这次倒没费什么口舌,顺其自然,就像到了吃饭的点,就应该吃饭一样。

    思绪貌似飘远了点,我赶紧拉回来,其实原本打算电话说清楚就行,但他既然提出来,也许当面谈更妥帖些,于是就答应了。

    -

    到了公园,我记得大致的方位,可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却是没找到,眼前这个喷泉都经过了两次,难道自己是在原地打磨磨?

    心里本就有那么点不顺畅,现在是越发地不痛快了,地上有个小石子,踢了一脚,竟是连个边都没挨着,正想再补一下,突然传来个声音。

    “你和石头较什么劲?”

    抬眼望过去,喷泉水帘高低错落,像是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而有个人时隐时现,就像为乐谱画上一道弧,从此便是一首新的咏叹调。

    “商老师。”我喃喃地说。

    他走过来,“找不到就算了,干嘛不高兴,我总会找到你。”

    “抱歉,您等半天了吧。”

    “也没有,走走就看到你了。”说着他递过一个木盒,“这是怀姜糖膏,最近雨水多,可以驱寒气。”

    “已经收过您的东西,不能再拿了。”我忙推辞。

    “别有负担,你也可以送我,送什么要什么。”他把盒子往我怀里一扔,“走吧,带你去老地方。”

    也不等人再表示,他已经迈开步子。

    瞧了瞧抱着的木盒,心想看来是脱不了手,等再抬眼,商齐陈大步流星,已经走出一段路,我只得快步紧跟上。

    顺着石板道一直向前,然后转过两道弯,一处林子旁原来还有条小路,刚才走得急,竟没有瞅到。

    长条椅还是那个长条椅,只有树荫不在,太阳斜了些,倒也不怎么晒人。

    商齐陈停下脚步,转过身,“如果下次还找不到,你就随便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再把你带过来。”

    “哦。”我垂下眼,低声说。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

    这就如同近乡情怯,当见到他的人,原以为一句话的事,突然没了底气,酝酿半天,也不晓得如何开口。

    “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商齐陈终于先说话。

    听他这么讲,我越发有种理亏的感觉,照理说这是自个儿的事,对不起天对不起地,上哪儿讲也不能对不起他,我怎么会有如此的心思?

    心下更是乱,憋了半天,脸似乎都要憋红了,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怎么了?”商齐陈看出什么,走上前,轻声问。

    该来的躲不掉,缓了口气,我终于扬起头,“商老师,我想退出挑战赛。”

    商齐陈一愣,想必也是没料到,随即他神色一凛,沉下声:“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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