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徐秀才,名徐长风,本也是个世宦读书人,只是此人运道不济,每每参加科考,必定路遇事故,不是路途上遇到水灾,就是流民乞讨挡路,每每耽搁时间,或者他自己生病。
这年好容易没遇到任何大病大灾,偏他父亲病故,他于是丁忧在家,守孝一年后本想来年再战,谁知族中又生事端,因此本人也便有些灰心,没了仕途之心。
半个月前,他安排好了家中诸事,本是特意来感谢空明大师于他从前上京赶考路上偶然帮忙,不想恰好盘缠用尽,只得在镇子里寻了个私塾里教书的差事,暂且赚些银两。
“他在寺里暂住,看来也是大师好心,想着替他省些花费?”迎春也猜到了几分,笑问。
“女施主果有慧根,猜的分毫不错。”空明大师也不隐瞒。
“少来!大师留我下来吃茶,不是为了给我送这高帽吧?”迎春并不买账,看看外面天色,“时辰不早,与我同来的姊妹怕是要等急了,大师有话请直说。”
“女施主快人快语,老衲惭愧,留女施主吃茶,的确有事相求。”空明大师说着,又给她添了杯茶,“女施主看来也是乐善好施之人,不知若有机会能帮助数十个贫苦人家的子女,施主本人却只需举手之劳,女施主可愿意?”
“什么意思?”迎春皱眉。
“山下不少穷苦孩童,虽然不愁吃穿,却苦无书读,因此每日只能跟在父母身边,从小儿跟着学些个眉眼高低,日后也就多半子承父业,做点子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
空明大师说起这件事,眼里的平静也起了一丝波澜,叹息道,
“更有些孩童家中糊口尚且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多着呢,加之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因此许多人家都只勉强一日一日地混着,并不敢想将来……”
“所以,那大师留姐姐吃茶,就是看重姐姐富贵又慈善,遂想让姐姐出钱,帮他建一义塾,让附近穷苦人家的孩童都能去念书?”
黛玉听迎春说到这里,不觉笑道,却见她眉头微蹙,便问,“可是我看姐姐似乎并不想答应,这却是为何?若是担忧银钱不够……”
“银钱倒是其次,我先前在山上看到不少珍稀药材,大约是因为大明寺乃是名刹古寺,久受佛光普照,人杰地灵,因此有不少罕见灵药生长,我看周围人来人往,少有人留意,大约是他们也不认得,回头若是缺钱,我去采一些卖钱,大不了和大明寺分账,空明大师不会拒绝,所以银钱不是问题。”
迎春笑道,顺便把这个早想好的借口先给黛玉透了话风。
大明寺附近有没有药材她这天根本没时间去看,但是她空间里那些药材有长起来了一波,其中有不少在这个世界十分珍惜,迎春想要拿去变卖,总要找个合理的来源。
这时也是碰巧了,她便假作顺口说给黛玉知道,日后也免得她生疑。
“既然不是为了银钱发愁,那姐姐顾虑的是?”黛玉果然对这说法并不怀疑,只是对迎春的焦虑很是不解。
“以大师在扬州城的名望,若是想筹钱,多的是达官显贵愿意同他合作,何必找我?钱银再多,我能有那些富户商贾的钱包丰厚?况且我一个闺阁女子,出门都不方便,他却单单要找我来做这事,我怕其中还有内情。”
“是了,这大师看着仙风道骨的,可谁知是否内里藏奸?若是他欺姐姐出门不便,将姐姐的银钱挪作他用,或是另寻了旁的法子,姐姐久居深闺,只怕应对起来也不容易。”黛玉蹙眉,慢慢分析道,
“若是寻常生意还好,纵是亏了,不过损失些银子,不值什么,可既是做义塾,那便非同小可,其中涉及多少孩童读书习字,若是有什么闪失,岂非误了他们前程?”
见她想得这样深,迎春心头赞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当时并未答应,只说我考虑几天。没想到刚才,他似乎已经先把此事说了出去,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黛玉深觉有理。
只是她也是深闺小姐,先前虽然也在扬州城居住过些时日,兼之又去了一趟远门,但也不过是从深宅大院的林府去了更加深宅大院的贾府,虽则为人聪慧,却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对这空明大师也是知之甚少,因此关于“空明大师如何坑害迎春”这一陌生议题实在没什么独到见解,可以给迎春提供什么建设性想法的。
姊妹两这般商议了一会,尚且没个分晓,外面紫鹃却扬声唤了声:“姑娘,二姑娘,老爷吩咐人来请。”
迎春和黛玉对视一眼,双双起身,一起来到前堂。
本以为堂中只有林如海与那空明大师,不想两人进了侧门,便见面前早立好一面屏风,后设座位。
“因有外客,为免失礼,因此请二位姑娘暂且在此稍坐。”见她二人惊讶,陈青禾家的忙引她们入座。
屏风外,也适时传来一清朗男子声音:“小生徐长风,贸然来访,唐突之处,还请二位小姐见谅。”
隔着屏风,两人便见他躬身一礼,后便低头坐回座位,显然是不敢抬头看的意思。
倒是守礼,但的确唐突。
“两位小姐莫要怪罪,此事全是老衲主意。阿弥陀佛——”空明大师说着,又唱了句佛号,然后对旁边林如海道,“林大人?”
“是这样。玉儿,迎春丫头,叫你们过来,是想认真听听你们的意思。方才大师也同我说了义塾之事,我听来甚有好处,只是迎春丫头素来谨慎,想来还有顾虑。
大师因此同我细细解释了一番,也同我担保了,虽则此时他已宣扬出去,却并不强求,若是你同意,此事我会派得力属下协助,若你不同意,此事就此作罢,大师必不再提。”
林如海便即开口,对二人道。
迎春皱眉。
空明大师看出来她有顾忌,她不意外,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动林如海作保,这却是她猜不到的。
有林如海这样身份的人出面,的确让人放心不少,况且他为人如何,迎春还是比较放心的。
只是——
“为什么是我?”迎春开口,却是不答反问。
“姑娘有力,有心,却无私心。”空明大师笑道。
“有心有力的人,不止我一人。至于我没有私心——大师这话怕是妄断了。你不了解我,而且,”迎春摇头,又补充了一句,“大师对这世人,怕是太没信心了。”
“老衲有眼,看得出来,施主看来无欲无求,却是心有大爱之人,所以说你有心有力,却无私心。至于其他人……这世间众生皆苦,各有各自的不得已,老衲只怕红尘世事多变,今日无私心的,明日或许会有;便是自己没私心的,难保身边在意之人也没有。
诸事烦扰,变数太多,老衲一人生死不足挂齿,可这义塾之事,关乎数十人,乃至数十个无辜家庭,身家前程,老衲一世谨慎,实不敢轻易以他人人品为赌。”
空明大师叹道。
“大师所言极是,可信我,难道就不是赌?”迎春说着,自嘲一笑,“若说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大师怎么就肯定我日后不会有变?到时大师你,依旧会赌输。”
“既然看中女施主,那便是老衲的命数。输赢在天,老衲就赌这一次,又何妨。选中女施主的,是老衲。可答应与否,全在女施主。老衲在赌,女施主又何尝不是?”空明大师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即便是透过屏风,也能让迎春感觉到他的坚定。
屏风里外,五人皆没有说话,一时间堂中只有微风轻轻吹动帘下丝绦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迎春慢慢笑了:“大师好像笃定我会信你。”
“阿弥陀佛——一切自有缘法,老衲不过随心,随缘罢了。”空明大师双手合十,算是默认。
“大师且回去吧。三日后,我自当再次前往拜访。”迎春轻笑,也不答他,只是起身道,
“那刘婶一家人,还请大师好生安置。大明寺附近的铺子营生可不是小生意,多少人盯着,大师可千万莫要以己之心去度天下人,回头着了小人的道,可就一切皆休。”
“多谢贾姑娘提醒。”空明大师合十轻笑,一旁的徐长风也跟着起身告了罪,见迎春二人离开,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大师唤我过来,不知所为何事?”待得林如海和空明大师双双落座,他才虚坐了半边椅子,小心问道。
其实他也就在迎春来前的三分钟刚刚到,本来今日唐突之下,险些冒犯了寺中女客,他就有些惴惴不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忐忑思索时,就听得监寺来请,说是住持请他速来林府。
他不及多问,便匆忙跟着寺里的小和尚下了山,一路听了半天的议论,对于住持叫自己来的意图更加不解,就见了——虽然是隔着屏风——见了林府两位小姐,这时候徐长风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各种想法,一团浆糊,当真连东南西北也摸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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