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鸦雀无声,萦轩和落澄对坐着,无人言语。

    雪皊从外头端了一钵水,放在萦轩的书案上,退回到门生的队列当中。

    萦轩低头细瞧,一个大瓷碗盛满了清水,水上飘着一瓣梅花,她又凑近瓷碗观察,碗底印有图案,像是一幅地图,图上隐约可见一个“肖”字,萦轩猜想应是这个国家的地图。

    “你看到了什么?”落澄不紧不慢地问道,萦轩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落澄眼底的神色,深浅难辨。

    「看到了什么…是要考我的理解能力吗?」萦轩再次低下头,凝视碗中的水,陷入思考,「碗里有清水,碗底有地图,是要参透这水呢?还是这地图?那瓣梅花又是何意?落澄,你是想我说出自己的见解,还是悟出你的想法?」

    在场的七门生和明笙个个屏气凝神,他们非常看重这一关考验,此关没有胜败之分,但会决定萦轩往后的去向,是成为沼晞舍一名普通门生,还是能得先生亲授的特殊门生,全取决于她等会说出来的那番话是否是先生想要的答案。

    气氛越发凝重,明笙开始暗暗担忧,为何萦轩一言不发?是不会吗?难道真是资质不够?她见过雪皊他们的入门考试,原以为此关是最为简单的,只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即可,没想到竟然把萦轩难住了。

    「萦轩,说话呀,任何看法都行,只要说出来就好。」明笙揪着衣襟,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这一边,落澄也关注着萦轩的举动。

    「李萦轩,你明白一叶知秋,又是否明白心如止水呢?」

    “落澄,你在迷茫吗?你…不想背负这个天下吗?”

    许久,萦轩缓缓抬起头,笑中含有几分忧思。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落澄表面不为所动,可藏于衣袖中的手已猛地紧握成拳。

    迷茫?明笙从未这样想过,她一直以为落澄是心怀抱负的,他朝定会如她的宰相父亲一样位极人臣,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却不曾想过,落澄会“不想”?

    碧落等人相互交换惶恐的眼神,这个答案他们意想不到,也未曾想到,他们七人都经历过这一关,不是谈论天下趋势就是说出对生活的感悟向往,先生也没有不满意,眼下突然冒出一个新见解,而且还是反问先生,万一惹恼了先生该如何收场?

    “你们先出去等等。”落澄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大家默不作声,一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萦轩、落澄二人,落澄为自己添了杯茶,呷了一口,尔后才问:“何以见得?”

    同是一物,七门生各抒己见,全在意料之中,她偏偏独辟蹊径,则是意料之外。

    萦轩一脸懵然看着落澄:“直觉呀…”落澄笑出了声,这是他第二次对自己笑了,萦轩脸涨红,十分不爽,“你笑什么。”“何谓直觉?你的言谈总是这么奇特。”落澄收敛了一下,可笑意仍在。

    “花落水中,非它本意,却是身不由己,本想置身事外,可又难以抽身。碗只是障眼法,你想表达的就是最表层的意思,不是吗?”萦轩解释完便坐了下来,心气难平地瞪着落澄。

    落澄淡淡一笑,笑里皆是惆怅:“识我者多,知我者少。”

    “想要心如止水,绝非易事…”萦轩伤感地说道,落澄的惆怅驱走了她心头的火气,她看到了落澄的另一面,不由得跟着他一起失落,落澄抬眼,闪过一丝诧异,随之提笔写了一个“皖”字交于萦轩手中,正色道:“你合格了。”

    「第八个门生…」萦轩将纸收入袖中,虽不知这个“皖”字的含义,但忧伤难掩,低声喃喃,“我…不想拜你为师。”“为何?”落澄不解地问。“就是不想啊,拜师后势必要尊称你为‘师父’,或像雪皊他们一般以‘先生’相称,我不乐意这么称呼你,感觉被你占了便宜。”萦轩心虚道,事实上,她是不想与落澄缔结恋人以外的关系,于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

    “那你想如何称呼我?”

    萦轩愕然抬视,她没想到落澄会这样问。

    “我想叫你…落澄。”

    落澄丹唇轻启,却没吐出一个字,他注视萦轩,眼眸似墨浓染,仿佛要把萦轩的心看透。萦轩惊觉自己说了恬不知耻的话,羞愧地低下头。一时间,暧昧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不想拜师,又想习得本领,天底下岂会有这般便宜的事?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但明笙的嘱托我必须办到。如此,我让碧落他们各传授你一技,你须精学,莫辜负明笙一番厚意。另外…我是个不拘礼节之人,不太在意尊卑之别,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罢,无碍。”落澄清润嗓音,丝丝入耳,萦轩脸颊绯红,默默地点点头。“外面冷,诸位请进来吧。”落澄呼唤道。等到全员入内后,落澄又接着往下说:“她容貌不同常人,故三小姐请我为其制了一副伤疤面具遮掩容貌,愿尔等守此秘密,必要时多加照拂。”落澄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萦轩,继续说道,“她未通过考验,不入我门,承三小姐之托,请诸位各教她一项在行的本事,学成便可。”

    “少爷之意是要破例了?非我门学生,却学我门本领,恕碧落无所长,不教!”碧落转头夺门而出。“碧落!碧落不教,我也不教。”青泉扯扯嘴角撂了句话,便追了过去。

    “碧落!等等我!”长廊上,青泉喊道。“别跟来!”碧落恼怒地停下脚步,却不回头,“这一点也不像少爷的作风,会唱曲又如何?这与从畅欢楼招揽一个歌姬有何区别?!”“可你也是先生和老爷从畅欢楼招回来的呀…”青泉不经意地道出来,碧落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步伐向前走,青泉自责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赶紧追上。

    这边厢,落澄无奈摇摇头,扬了扬手,示意大伙离开,门生等躬身拜退,萦轩推着明笙也准备离去,想了想又折返,问道:“你曾提醒我,贴伤疤就是给外人看的。今儿为何要我在他们面前露出真容?”落澄侧过身,脸庞又回到那副沉着冷静的模样:“他们不是外人,是可推心置腹的挚友。”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心甘情愿地追随你……」

    萦轩笑了笑,回到明笙身边,推她回住处。

    经过这晚,萦轩感觉更了解落澄一些,心中莫名欣喜。

    回房路上,明笙一声不吭,萦轩思虑着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小姐不说话,可是恼了我?”萦轩难过地说。“嗯?恼你何事?”明笙扭过头,脸上并无愠色。“我…拜师不成,不该恼吗?”萦轩强笑道。明笙露出慈爱的笑颜:“成不成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能学有所成,我只盼你日后能自保平安。”萦轩忽然觉得有股苦涩在嘴里泛开,自保…意思是以后无法保护她了吗?

    “不过我有一点很是好奇,你为何会问他那样的话?我与他自幼相识,本以为我们二人是知己,可经此一晚才发觉,其实我并不懂他。”明笙浮起落寞的神情,萦轩读懂了明笙的心意,鼻子微酸。“小姐勿自哀,您与公子皆是温润细腻之人,知己知心,未必不能修成正果。”萦轩宽慰说。明笙却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油尽灯枯的我,难与一人共白头,再者,相似的人是无法结成伴侣的,豪爽洒脱、聪明果敢的人才适合他。”“也是,知己难相恋,问世间情为何物。”萦轩接过话,眼眸低垂。“噢?听萦轩的意思,可是懂情之人?”明笙面向萦轩,坏笑道。

    “我爱过……”萦轩笑容哀苦,喃喃道,明笙微愕,第一次见萦轩如此失落的表情。“想不到萦轩仅仅十七芳龄,却已经历过情爱?”明笙的话让萦轩回神过来,她连忙矢口否认:“啊,不,我有感而发罢了,当我没说……”

    “瞧你紧张的,经不起笑话。”明笙提袖掩唇,笑了起来,萦轩也不好意思地咧开嘴。

    “然而落澄…他未有爱过。”

    萦轩望着明笙暗淡的眉眼,笑意渐止。

    户外,月色朗朗,风寒凉。

    翌日,雪皊依落澄嘱咐,带萦轩参观沼晞舍。

    沼晞舍是一所面积不大的私塾,坐落在城北郊外,那里山清水秀,学习氛围极好。萦轩和雪皊到达时,正好碰上琥珀在带领学生们晨练。“你们怎么来了?”琥珀上前寒暄,雪皊笑笑:“先生说领萦轩来看看。”“哦?”琥珀笑得很是恣意,双眼稍稍打量了一下萦轩的体格,“瞧你弱质纤纤的,要扎个马步试试么?”

    “琥珀,少戏弄人。”柏宁闻声前来,他脚下生风,完全不像个盲人。萦轩静静看着两兄弟拌嘴,不由汗颜,明明是双生子,性格却截然相反。“我看你们这的学生也不多呀。”萦轩打断双生兄弟的日常斗嘴,环视道。“是的,先生私塾的学生只有区区数十人,与其他书院是无法相提并论,但先生说了,宁缺毋滥。”琥珀骄傲地说道。萦轩听了忍俊不禁:“确实,如果他的学生很多,我倒要怀疑他的能耐了,指不定是借机敛财的奸商。”

    雪皊抿嘴偷笑,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示意萦轩和她过去休憩。萦轩明了,二人丢下双生兄弟,自顾走开。

    “雪皊,能说说关于你们七门生的事情吗?你们又不像是仆人,本有自己的姓名,何故还要取别的名字?”

    雪皊略略沉吟了一会,娓娓道来:“我入门时,皞风、碧落、青泉已在先生门下,皞风自小就跟在先生身边,是先生的第一个门生;碧落先于青泉一年进来,听闻是先生和老爷在畅欢楼解救的一名舞姬,青泉过去则是一个市井混混,不知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治了他,不日便上门求学,他天赋异禀,一点即通,武艺是我们七人中最高的。至于我……”雪皊说着,言语间有少许低落,“早年家道中落,我父亲和老爷是世交,危难之时多亏老爷施以援手,父亲膝下四女三男,本想把我许给先生以作答谢,但遭先生婉拒。先生说我聪颖,便收我作门生,后将我指派给明笙小姐作贴身婢女,护她周全;而琥珀和柏宁是先生一次路见不平时带回来的,琥珀桀骜、柏宁温顺,两人性格不一,却对先生一致地忠诚;昔皌小小年纪就随家人游走坊间,以杂耍讨生活,为生计自愿入白府为奴,却不受府上约束,飞檐走壁来去自如,先生见其轻功了得,便收她入门。”

    萦轩听得入神,七门生的来历也是不简单,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关于名字…这是先生定下的规矩,他若认可一个人作他门生,便会赠其一个含白字部的字,后再由门生自己想一个字,两者组合成名,作为日常使用的代号。”萦轩默默握紧了拳头,原来还有这样的规则,那么昨夜给她的那个“皖”字……萦轩猛地站起,气从心来:“雪皊,我们回去!”雪皊应了声,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啪——”

    萦轩一掌把那张写有“皖”字的纸拍在落澄桌案上,落澄合上书卷,淡定抬眼。“你不是说不会勉强我拜师吗?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别无他意,至于如此恼火么?”落澄气定神闲,更令萦轩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管,还给你,我不要!”“不想要就请你自行处置,我是不会收回的。”落澄又展开书卷,继续阅读,萦轩气恼地抓起纸张,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谁料,在门口拐弯处和正巧前来的碧落撞了个满怀,双双倒地。

    “我靠,谁这么不长眼啊!”萦轩本就心情不爽,碰上这一茬,算是逮谁骂谁了。碧落先爬了起来,率先教训道:“不长眼的是你吧!还恶人先告状!少爷果真是看走眼了,竟收了你这样毫无教养的人入门!”“喵了个咪,你又不是落澄,有什么资格揣测他的思想!”萦轩站起来立马反驳。

    “混账!竟然直呼少爷名讳!”碧落对萦轩怒吼道,

    “直呼怎么了?以下犯上又不止我一人,你不也取了个‘落’字作名,还犯了他名讳呢!”萦轩的直白,竟让碧落当场语塞,气得满脸通红,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包含怒意的字:“那是少爷允许的。”“是吗?那他也是准许我直呼其名的呀。”萦轩底气十足地抬起下颌,可心中酸涩难受,走后门的确不光彩,他们真凭实力,瞧不起关系户在所难免,她过去也看不惯那些靠关系进来,又好吃懒做的同事,但她李萦轩并不是这样的人,她没想过走后门,事已至此,只能靠实力站稳脚跟。

    “你们吵什么呢!”出现在门口的落澄一声冷喝,碧落慌张低头,不敢吱声,反而萦轩胆大,冲落澄做了个鬼脸,快步地溜开。

    “你进来。”落澄冷冷道,碧落自知有错,跟在后面等待受罚。“今晚明笙要在梅落园办个小宴,你来负责。”落澄坐回原位,说话的语气缓和了少许,“息事宁人,戒骄戒躁。”“谢少爷教诲,碧落现在就去置办。”碧落最怕惹落澄生气,见没有责罚她,战战兢兢地福身,退下办事。

    另一边,萦轩正绕湖去往明笙处,途中遇见青泉迎面走来。

    “嗨,青…泉?”萦轩友好地打个招呼,青泉却把她当空气,淡漠地从她身边走过。萦轩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被无视也不是头一回,看来除了雪皊和柏宁,其他门生的交道不好打。

    萦轩杵在湖边,打开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一个“皖”字,赫然醒目。

    “我是怎么了?一个字而已,何必发火呢……”萦轩小声念叨,抬头仰望,此时的晴空,澄澈无垢。

    皖,日出与日落之间的天色,本义纯白,完美无瑕。

    我心皎皎,坚如磐石。

    皖皖若卿,愿韧如丝。

    赠予“皖”字,只是落澄当下的一时兴起,他并未想到,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将会有那么一天,对这个奇异绝伦的女子,思之如狂,深爱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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