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万与新锐正式签署供货协议。双方工程师协作,一起研究新锐x8电池改良方案。
与此同时,那份关于新锐供应链危机的调查报告,也有了不小进展。
曲项没有能力独立撰写报告,但好在她有张红这个给力的老师,还有小于这样得力的助理。
报告框架是张红做的,各部分的材料是小于找的。曲项要做的,无非是把小于提供的材料,填进张红给的框架里。
这项工作听起来十分机械无聊,但在项天歌的提示下,曲项有了意外的收获。
比如说,曲项第一次开始审视新锐的供应链管理体系。
项天歌将施万的供应链管理制度部分地分享给了曲项。施万有着相当完善的供应商管理机制。对供应商的管理不仅包括前期的选拔评估,还包含持续的培训考核,全方面的技术支持,以及一体化的库存物流管理。跟施万比,新锐的供应链管理,几乎可以叫小儿科。
在新锐,供应链管理的主要工作,都是有史顾仁完成的。但实际上,只要对史顾仁的背景稍做调查就会发现,史顾仁曾经服务于先锋,做锂电池的上游管理,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原材料采购。
项天歌给曲项讲课,“传统采购不等于供应链管理。采购关系,是买卖关系,往往只考眼前的成本。供应链管理,是要建立长期的一体化合作关系。找一个采购出身的人做供应链,很可能只着眼于眼前的质量和成本,选择成熟的、价格较高的供应商,而放弃那些暂时没有达到要求、却更有潜力的供应商。而当行业进一步升级时,原本成熟的供应商,可能因为因循守旧而落后于人;反而是那些小供应商,抓住产业升级的机遇,后来居上。尤其是技术导向型的制造企业,供应商的短板,直接决定了你的短板。所以选择合适的供应商,有时关乎企业存亡。”
说到这里,项天歌开始出题:“现在,你可以想想,新锐为什么会落后于人,怎么样才能后来居上。”
曲项翻了个白眼。
另一个发现,是关于新锐的财务数据。
曲项不是学财务的,从小对数学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这一回,面对新锐的财务报表,对财务毫无概念的曲项也看出,新锐的现金流量表,很有些蹊跷。
因为事故召回,新锐二季度营业额与预期相距甚远,各个门店的开支却远超出预算。收入少于成本,现金流应该不好看。
奇怪就奇怪在,财报上新锐的现金流还挺漂亮。
门店的成本被缩减了。财报最终呈现的门店运营成本,与小于报过来的数字不一样。去问财务,财务说把门店成本摊平到各个年度了。
而仔细查询新锐的收入项,就会发现新锐收入的主要来源并非来自于汽车销售,而是来自于一些服务项目。这件事就很奇怪,车都没卖多少,怎么就卖出那么多的服务了呢?
曲项很疑惑,“这不正常。这服务费居然是计在门店营业收入中的——根本不可能啊。门店都是我管的。他们洗车能洗出几千万?我得再找财务问问。”
项天歌摇头。
“任何一家上市公司,都要把财报做得漂亮。”
“就算把财报做得再漂亮,亏损的事实是无法掩盖的。”曲项心里生出一丝疑虑,“他们把这些成本摊薄了,就算今年没显示,但只要汽车销量没有照他们建模的速度增长,总有一天是会暴露的。这根本不叫‘美化’财务报表,这根本就是……”
曲项忽然住口不说。
因为新锐这场危机,曲项被当成人质送给项天歌。自结婚后,新锐所有内部会议,她都无法参与。总裁一职由史顾仁代为行使。现在,就算曲项对新锐的财报有疑问,她也看不到公司的原始账目。
曲项要求见薄清波。
项天歌对这个提议,显然不太感冒。
“见他行,但必须有人陪同。”
曲项在胖胡的陪同下,回了一趟上海。
薄清波很忙,根本不耐烦对曲项解释。
“财务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新锐账上躺着两个亿呢。”薄清波说,“美化财务是必须的。我们做了股权质押——要不拿什么给你丈夫付钱?”
股权质押是上市公司最普遍的融资方式,简单地说就是把股票抵押出去,用以获得新的贷款。
股价波动会影响贷款。当股价过低,被质押的股票不足以抵偿债务时,就会触发平仓,债权方可选择抛售股票套现——可能会导致崩盘。
但至少目前来看,新锐股价稳步回升,账上现金充足,已经走出了危机。
施万上市。
24天ipo快速通道成功过会,创下a股最快的过会速度。
2018年9月,施万新能源在深圳交易所挂牌上市。
总股本20亿,公开发行4亿股,拟募资120亿元,破创业板募资最高纪录。
上市后连续三个涨停,总市值800亿,成为动力电池领域名副其实的独角兽。
创立七年,凭借领先的技术,过硬的质量,和不断扩张的规模,这个偏居东南一隅的民营企业,终于登上国内三元锂电池销量第一的宝座,成为新能源汽车领域最令人瞩目的新星。
曾经被打压、被讥笑的施万人,到这一刻,终于扬眉吐气。
当年坚守下来的施万员工,捧着那一叠本以为是废纸的股票期权,终于一夜之间翻身作主。上市三天,东宁多了数十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连带着施万所在创业园周围的地价,两月之间飞速飙升——把东宁开发区的平均房价,抬高百分之十。
施万摇身一变,从东宁郊区招不到人的小作坊,变成中国最受欢迎的雇主企业。行业巨头雇员和名校毕业生一道,争着给施万投简历。
施万内部提拔了新的人力总经理,张红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不必再身兼数职。
她如今只有一个头衔——施万总裁。
而这个总裁,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干董事长不愿意干的工作——上市公关。
应付各路领导,提交各种报告,参加各个饭局,出席各地活动,见投资人见投行,见供应商见合作伙伴——都是张红的工作。
项天歌除了上市仪式敲了个钟,其余场合,一律能避则避。
不能避的,就去露个脸,充当面无表情的吉祥物。
客气的人,会说他情商低不爱说话;不客气的,直接说他不识抬举。
而张红心里清楚,项天歌不说话,并不是因为他不会说话。纯粹是懒而已。
在需要说话的场合,比如内部会议,哪怕是小范围的技术会议,只要是他有想法,他都能大谈特谈,谈上三天三夜——让人不敢相信,那也曾是个社交障碍的小孩。
明明会说话,却回避需要他说话的场合,这对一个企业管理者,是很致命的。
施万上市受热捧,固然是因为施万自身实力过硬,但也要感谢各路大佬给面子——要是没有机构抬轿,股价怎可能在短短时间里,那么多个涨停。
张红琢磨着,要让项天歌出面,答谢各路领导关怀。
10月,施万成立七周年。
按照以往惯例,公司内部会有一次小规模的庆祝会,邀请核心骨干和合作伙伴参加。
张红决定借这个机会,补上施万的投资人答谢宴。
既然是答谢宴,预算当然不能少。张红在公司高层会议上提出要把周年庆典做大的想法,项天歌一口答应。
张红趁热打铁:“答谢宴你必须出席,同时要发表讲话,好好感谢各路领导。”见他蹙眉,又补充,“你放心。讲话稿帮你写好。”
这一回他没反对,只说:“既然是周年庆,就放在厂里搞。让大家伙都热闹热闹。”
这个张红没意见。正好还能让投资人看看施万的士气。
于是,工厂方面也赶紧安排起来。工人们下班后还要参加周年庆排练。在操场上排方阵,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讲话稿的工作,张红交给了曲项。
“你是离他最近的人,你最懂他的想法。”张红说,“这是一次重要的公关场合,要把施万艰难的创业历程都展现出来。我把施万创业初期的资料都发给你,再给你找些老人来——对,你还能问胖胡。胖胡什么都知道。”
张红给活,曲项本来不愿意接。但是,她转而一想,接这个活,就能了解施万的过往。
而她确实对施万过去的七年,充满好奇。
“除了忆苦思甜,最重要的是要表达感谢。领导是一定要感谢的,党和国家也是必须感谢的。投资人也要感谢的,机构的研究员要感谢的,合作伙伴要感谢,总之都要感谢到位。”张红跟曲项强调,“你也做过公关,不用我教。你先写。我这边有个专门的讲话小组,回头再帮你过几遍。”
张红果然把施万元老级的一些人物都叫来了,骗他们说曲项是记者。
曲项于是听到许多故事。
创业初期,筚路蓝缕。几个合伙人都把家里掏空了,凑足启动资金。
建了厂,置了机器,发现机器不合要求。供应商卖了货就不管,自己撂袖子搞机器。
交付第一批电池。客户不满意,回炉重造。
收购三厂五厂。几个厂争资源,起内讧。
忍让,牺牲,打碎,从新开始,抱团求生。
为了项目夺标,连续十多天不眠不休。
为了挺过难关,管理层节衣缩食,饿着脖子上岗。
在施万最困难的时刻,在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那留下来的最后几个人,聚在创业园的小会议室里,听项天歌讲瘦鹅。
曲项听着这些故事,突然就非常感动。
她自己也是创业者,而创业者,大概很容易被另一个创业者感动。
可是也只有在听了这些故事后,她才忽然明白自己做的不够多,实在不够多。
与新锐比,施万诞生在一个更加恶劣的环境。没有资金,没有人才,有的是对手的打压、客户的刁难,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但是施万挺过来了。
凭的也就是苦熬。
所谓的技术优势,也都是工程师睁着眼熬着命,一宿一宿换来。
没有资本加持,没有政策偏爱,民营企业就是靠摸爬滚打,在荆棘遍布的市场中艰难求存,活下来就是最后的王者。
曲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去写一篇演讲稿。
她把自己的思考融入其中,感叹个人命运、企业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之紧密。也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有这样的企业。
工程师的付出,基层工人的苦熬,管理层的睿智与坚定,才换来施万的这一天。
连续很多个晚上,曲项都失眠了。在脑海中构思文稿的措辞。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做过作业。
写完以后给张红。张红看了很感动。
她说写得很好,只是要更官方一点。于是带领她的那个讲话小组,反反复复修改三稿,配了几十页ppt。
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演讲。这个演讲既表达了对领导与投资方的感谢,同时又回顾了施万过去七年每个艰难困苦的转折点。融合了企业价值的同时,又宣传了企业文化。
修讲稿,筹备筵席,安排工厂庆典,张红差点累进医院。
金秋十月,这是一个丰收的月份。
而施万也迎来了耕耘七年的硕果。
施万一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厂工人与各个厂的代表,准时来到一厂大礼堂。
省市领导、投资机构、合作方,以及众多媒体,都受邀莅临现场,共同庆贺施万成立七周年,暨上市庆功宴。
张红开场致欢迎辞,介绍主要嘉宾。省市领导上台致辞祝贺。
然后到项天歌。
项天歌甫一登场,场面变得非常安静。并没有那种想象中的山呼海啸。
所有的工人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无声地望着他们的领导。
项天歌听到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朝主席台走,而是朝主席台侧边的一堵纸墙走去。
曲项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排齐人高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用油纸布盖着。
纸墙的另一侧,站着胖胡。后面还有几个小工人。他们早早等在那里。
项天歌走过去,朝他们点头。
他自己站到纸墙的一角。
现场非常安静。
项天歌数:“一、二、三。”
他的衣领上别着麦克风。他数得很轻,但声音传遍场馆。
数到三,项天歌、胖胡与那几个工人,同时掀开了油纸布。
现场群情激奋,陷入欢呼的海洋。
那是一堵人民币的墙。
项天歌清楚明白,施万能取得眼前的成就,技术与管理,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在中国,制造业仍然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发达国家企业在技术上取得的成本优势,中国企业往往只能依靠劳动力补足。
在电池技术上,施万与日韩头部企业仍然存在差距。施万在国内电池市场的成功,一方面得益于工信部的保护政策,另一方面受益于廉价劳动力——也就是普通的中国工人。
他们素质低,他们没文化,但他们——中国工人——是中国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的背后,最根本、最强大的力量。
所以,如果非要他感谢,他最大的感谢,已经以横幅的形式,挂在了墙上。
礼堂侧面的墙上,挂着这样的一个红色横幅——
“致敬!伟大的中国工人!”
项天歌手里拿着张红给的讲稿。但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抓起一把人民币,完成了他只有六个字的演讲。
“兄弟们——”
不,不不不。张红拼命摇头。这可不是正确的演讲开头。
“——钱来了。”
曲项:“……这是终稿?”
张红哭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