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日早朝,项羽对群臣说道:“古人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朕虽得天下,而不归故乡,就如着锦衣而夜行也。况秦宫室烧毁,一时实难修整,而彭城乃梁楚之地,自淮河以北九郡,统辖千里,此处正好建都,不失故土。”有谏议大夫韩生上言道:“关中东有黄河、函谷关、蒲津,西有大陇关、山兰县等处,南有终南、武关、峡关,北有陕河、渭、泾、潼关,百二山河,三山八水,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也!昔周以此兴霸,秦以此霸业,陛下为何要丢失此处兴王之地呢?”霸王曰:“汝说关中可都,但朕意不喜,朕意即是天意。朕心已决,尔等不必多言!纵使曲意建都于此,终是不利。”韩生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如日中天,谁不仰视,又何必拘以还乡为荣耶?”霸王曰:“普天之下,皆为我有也,凡可居之地随朕所适,你又何多言耶?”韩生曰:“范亚父曾说陛下不可离开咸阳,陛下难道忘于心乎?”霸王曰:“吾纵横天下,所向无敌,见识岂是范增所能知哉?吾意已决,不必烦聒!”韩生下阶仰天长叹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果然矣!”霸王在宝座上忽听此言,问陈平道:“此言何意?”陈平不敢隐讳,于是近前奏道:“其意以猴比王:狝猴虽着冠帽,心非人也;狝猴心不耐久,戴人衣冠心实急躁;狝猴着人衣冠,终非人性,戴不破,必弄破也。”霸王一听高声骂道:“老畜生!老匹夫!怎敢毁骂朕躬!”喝令执戟官韩信道:“将此老贼推赴咸阳市上,用油镬烹之!”

    韩信将韩生押赴市曹,子房得知后也跟在人丛中观看。只见韩生至油镬前高声说道:“尔咸阳百姓,我今日犯罪,非奸臣误国犯了法度,只因霸王欲迁都彭城,怪我再三苦谏,今日烹我,想百日之内刘邦必来复取三秦矣!”韩信听了谓韩生道:“谏大夫少言语,恐霸王知道连累我等。”韩生曰:“皇天后土,昭鉴不远,为国受烹实为屈死。”韩信曰:“公谏迁都,百姓皆以为屈死,吾独以为该死。”韩生曰:“我得何罪该死?”韩信曰:“公居谏议之职,如杀宋义,那时偏将杀主将,公何为不谏?坑杀秦降卒二十万于新安,公何为不谏?斩子婴掘秦墓,烧阿房左迁诸侯,公何为不谏?今蔽锢日深终莫能解,公然后来谏,不亦晚乎?此公之所以取杀也。范增比你如何?尚不能谏,况我等不及亚父远矣,岂能谏乎?你今日之死,不可怨霸王,只能怪你自己。”说完便将韩生烹了。

    却说张良打听到韩信住处,一日来到韩信门首求见。门吏入内报知韩信,韩信自思:“我贫贱时并无朋友,今日如何有人相访?”正沉吟间,张良已立于阶下。韩信月明之下见其清标俊雅,有些面熟,不敢遽问,就迎接上厅,各施礼毕,韩信便问:“贤公从何而来?有何贵干?高姓大名?”张良答曰:“某久出在外。先世曾遗下主剑三口,真稀世之宝,不敢言价,但求天下英雄豪杰,先观其人,次卖此剑。已将两口卖与两人,止这口剑未遇其主。观将军乃天下英杰,特来卖此宝剑,不是虚誉,实出本心。”

    韩信见张良夸自己是豪杰,心下甚喜,便起身道:“韩信自归楚以来,无人识某为何人,今先生持宝剑而见谕,深蒙过奖,信何敢当?愿求宝剑一观。”张良遂把剑递与韩信,韩信接剑在手灯下观看,只见宝气冲霄霜锋射斗。韩信平日最爱剑,今日见此宝剑十分爱慕,不过囊中空虚不敢问价,但云:“公有宝剑三口,可有名乎?”张良曰:“都有名目:一口是天子剑,一口是宰相剑,一口是元戎剑。天子剑乃是‘白虹紫电’,宰相剑乃是‘龙泉太阿’,元戎剑乃是‘干将莫邪’。韩信曰:“先生宝剑真为天下奇绝。但不知那两口剑卖与何人,得价几何?”张良曰:“天子剑卖与丰泽刘沛公矣。”韩信曰:“先生见沛公有何征验,将天子剑卖与他?”良曰:“此公有天子福德,前在芒碣山斩白蛇,用的就是天子剑。”信曰:“宰相剑卖与谁?”良曰:“卖与沛县萧何。”信曰:“有何证验?”良曰:“此公有宰相大才,前在关中除秦苛法,约法三章,已卖与他。”韩信听罢笑曰:“先生已将两剑卖与汉王、萧相国,可谓得人矣!今将此剑卖与小子,不知要价几何?”良曰:“适才曾说,先观其人,次后卖剑,不论价值多寡,如得其人,即将宝剑相赠,何须言价?久闻将军天下豪杰,以此特来相见,宝剑有主矣!”韩信起谢曰:“宝剑虽蒙见惠,但信为人恐未相称。”张良曰:“据将军所学,虽孙吴穰苴,不能过也,但未遇明主耳。昔千里马未遇伯乐,杂于槽枥之间,遭于奴隶之手,与常马等也。及遇伯乐,知其为千里麒骥。长嘶大鸣,追电绝尘,为天下之良马也。今将军碌碌无为未遇识主,不知其为元戎也!若遇识主,言听计用,枢动天地,坐镇中原,极人臣之贵,则非今日之碌碌也。”韩信见张良说到此处,不觉长呼慨叹触动念头,便道:“闻先生之言如照肝胆,信在此日久,一筹莫展百计难言。前屡次上表霸王不听,今欲迁都大事去矣!信不久亦归故里,苟延岁月耳!”张良曰:“将军差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以将军之抱负,岂可按迹衡门,为淮阴一钓叟耶?”韩信又长叹曰:“先生今晚来见,言语动人议论出众,非独卖剑决有深意也,我于月明之下,灯烛之前,细观举动,先生非韩国张子房乎?”张良离席起谢曰:“久慕大名不敢遽见,今晚拜候实有深意,将军看破岂容自隐?小子便是张良。”韩信大笑,握良手曰:“先生天下豪杰,人中之龙也!我欲弃此归汉,但不知先生有何见谕?”良曰:“汉王实是长者,暂屈汉中终成大事,将军肯从愚见,我有一物与将军为蛰。”正是:

    贵似连城和氏璧,

    奇如照殿夜明珠,

    休言吕望千条计,

    不及区区一纸书!”

    张良遂于衣襟下取角书一封,递与韩信道:“我昔日离开汉王、萧何时,曾与约下,如荐举元帅来,可凭此角书为记,如有角书须当重用。公可将此书收好,不可失落有误大事。”韩信又问道:“先生已将栈道烧绝,却从何路可入汉中?”张良在书袋中取出地图一本,付与韩信道:“此图乃山僻小路,从斜岔入陈仓口,转近孤云岭、雨脚山,绕到鸡头山,径下汉中,近二百里,将军他日破三秦,当从此出。此地汉人亦不知,将军当秘之,不可轻示于人也。”韩信将角书、地图收拾在身,又问道:“先生今往何处去?”良曰:“吾今效苏秦游说六国,着他反楚以分霸王之势,使无复西顾之意,则将军得任意下三秦,据咸阳,而图天下也。”韩信曰:“某亦早晚就行,但看事机如何。”韩信并无家小,张良遂与韩信同榻过了一宿。次日,张良别韩信出离咸阳,往各国游说诸侯去了。

    却说范增在彭城,催义帝幸郴州。义帝曰:“君,出令者也;臣,奉令而宣化者也。昔项羽立我为君,以此诸侯悦服。而我有约,先入关者为王。今项羽背约自立为王,封天下诸侯,意欲迁我于郴州,废置而不用,何异于首居其下,足居其上,冠履倒置,甚非臣体,尔为项羽亚父,当极言苦谏以正其过,乃助彼为恶,是亡秦之续耳!尔心不愧乎?”范增俯伏在地曰:“臣范增屡次苦谏,项王不听,今又差季布离开咸阳,要来彭城建都。臣亦两难,不过惟君所使耳,”帝曰:“尔为项羽心腹之人,正当苦谏,岂可委于从命,略无可否?此乃阿附小人,非大臣事君之体也!”范增惶恐无地,只得具书奏知霸王。

    霸王知义帝不欲离彭城,大怒曰:“怀王乃民间竖子,我家所立,尊以为王,千载奇遇矣!却偏使刘邦西行,意欲相为结好。却又以恩为仇,妄自尊大,若不剪除,必为后患。”遂使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潜于大江之中埋伏,却叫范增、季布、桓楚、于英等急催启行,

    义帝见项羽屡次差人催行,已无人臣之体,若复留连,恐生他变,于是传令文武大小官员,择日幸郴州来。群臣多恋故乡,本不愿往。又见义帝受制项王,落魄不堪,更不愿意相从。一路上陆续逃走,义帝不能阻止,只得听之而已。

    到得长江北岸,义帝登舟溯江西上,行了多日将到郴地,相距不过数十里,天色已晚,有英布、吴芮、共敖坐三只大船鼓噪大进。三人立于船头大呼曰:“臣等奉项王之命来迎陛下,陛下所有玉符金册留下与臣等为执照。”义帝大骂曰:“尔等助纣为恶不通王化,当此大江中流之际据兵阻行,甚非人臣之礼!”英布等持刀将船拢近龙舟,直身一跃,众士卒随即都过龙舟来,惊得舟中侍从急欲藏躲,英布等手起刀落杀死数十人,义帝见此光景,指西北大骂道:“项羽逆贼,他日决遭横死!”遂撩衣望大江一跃而坠,随波逐浪不知所向。其余人等尽被英布等杀死。

    英布等杀了义帝,欲拢舟上岸,因风色不顺不得傍岸,只好走了。这时岸上有百姓看到英布等杀人,其中一位老人年八十岁,人称董公,为人多读书,知道理,乡人都尊重他,乃作倡曰:“英布人马都回去了,我等务要打捞义帝尸首带至郴州,以礼埋葬,然后迎接汉王做个盟主,与义帝报仇。”众人应声道:“我等愿从尊命。”董公率领众人急奔下流,雇觅十数个会水的船家下江跟寻。当晚月明十分,忽见水面漂来一个尸体,众船家打捞上来看时,只见他颜色如生并不改变。众人不识义帝,但见尸体二足中趾上套着两个玉环,乃龙形也。董老曰:“此必义帝也;若常人岂有玉物耶?”众人便以净帛遮体扛至前村,至次日焚香行礼径投郴州,有本州官吏让人将尸体抬至原修宫殿中停放。州官恐霸王知道后寻事谋害,于是急急将义帝葬于郴州。至今义帝坟冢尚在,四时享祭不绝。

    义帝在政治上是一个傀儡,但他在名义上又是北伐和西征军的组织者,现在这两支军队都取得了胜利,义帝在各支起义军中的地位很高。虽然义帝很不满意项羽,总想摆脱他的控制,但以项羽当时的力量和威望,想要控制义帝其实很容易,杀了义帝对项羽并无好处。

    如果项羽比较明智的话,他应该把义帝控制在自己手中,让他仍然留在彭城,然后借他的名义发号施令。如果刘邦听从义帝的命令,项羽就能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如果刘邦不听义帝的命令,项羽就可以借义帝的名义加以讨伐。

    项羽不是曹操。他杀害义帝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为刘邦反对项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英布等弑了义帝后来到彭城,将前事一一说与范增。范增听后懊悔不已道:“义帝乃武信君所立,不想今日被弑于江中,甚非人臣之礼。若再迁都彭城,决不足以图天下矣!我等当急回劝止不可迁都,则刘邦不敢东向。若离咸阳,百日之内,刘邦决出汉中,吾辈不能安矣!”季布曰:“韩生亦有此言,被霸王烹之。”范增曰:“我等众人当苦谏,决不可迁都。”

    范增留季布修理彭城,自己同众人一起赴咸阳来劝止霸王。只见咸阳十分狼狈,各文武官员都在预备行装,二、三日内便要启行。范增同英布等进见霸王,并将前事一一奏知。霸王听说义帝遇害,不由大喜曰:“除我心腹之患矣。”范增曰:“心腹之患不在义帝而在刘邦,陛下今若迁都,不久刘邦决出汉中矣!”霸王曰:“栈道烧绝,吾料刘邦插翅也不能飞出也。”范增曰:“陛下迁都三秦懈怠,其人决有大志,必蓄养豪杰与陛下争衡,出此栈道易如反掌耳!望陛下不可迁都。”霸王曰:“朕号令已出,文武行装已备,岂有中止之理?亚父不必过虑,料刘邦无能为也。”英布曰:“近日各路诸候渐有反叛者,臣恐陛下一离咸阳,人心怠缓,此地决难守也,陛下不可不虑。”霸王怒曰:”朕自会稽起义以来所向无敌,凡叛去者皆不才之人,何足为用?迁都之事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如有抗拒者,以韩生为鉴。”范增等长叹一口气走下殿来,只得整备行装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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