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停着的马车虽不奢华却也精致,门窗都用厚厚的帘子遮挡着,眼见得十分暖和。

    半大少年并不躲在马车里,带着厚厚的羊绒帽子,穿着显得有些臃肿的冬衣,只有那一双眼睛能让人识得他便是那日跟在安豆身后的小童。他抱着一根长长的马鞭固执地坐在外面,一动不动。这时辰,身上已然积了一层不薄的雪。

    安豆出了宫门便没了那许多规矩,紧跑两步跑到马车跟前,将手中的伞举过少年的头顶。

    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拍一拍少年身上的落雪,雪便簌簌从少年身上落下来。她颇有些责备的意思:“你这孩子,怎地不听话,说了让你在马车里面等着。”

    少年站起来,安安静静地由着安豆将他身上的雪掸去,然后将护在怀里的暖炉递到她冻得发红的手中。

    等安豆接过手炉,方才指了指套车的马:“我怕它跑了。”

    “这是老马,识得路,不会乱跑。”安豆说着,掀开厚重的帘子,率先登上马车,然后像刚刚接过她手中的伞的少年伸出手:“上来。”

    有了安豆的担保,少年像是方才相信这匹老马可以自己慢慢走回家。于是合上伞,却并不去拉安豆的手,自己纵身一跃,跳上马车。

    马车受到冲击,颠簸了一下。安豆无奈的收回了手:“还是这般冒失。”

    少年耸耸肩,也不反驳。

    老马却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动作,轻轻抖了抖毛上落得雪,缓慢转身,不急不缓的朝着安府走去。

    安豆悠然地倒上热茶,递给少年一杯:“冻坏了吧?”

    少年将茶水接过,一饮而尽,烫的吐了吐舌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

    安豆拖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凑巧吧。若要让陛下相信爹爹已经老迈,这一趟折子非我去送不可的,这不就凑巧遇到了么。”

    少年不赞同道:“可是你完全不必今日去的,明日,后日,哪一日不行?你明明就是算准了他会被皇帝处罚,偏捡了今天去给人解围的。”

    “瞒不过你。”安豆微微笑了一笑:“安桐,大垣需要一个好人。”

    “那他是好人吗?”

    “或许吧。”安豆想,愿意为了保三十万将士的性命挑战皇权的人,应该不会太坏,虽说脾气似乎确实臭了些。

    “不说这些了。”安豆道:“安桐,你是爹爹的关门弟子,也是爹爹的义子,爹爹原本是准备为你铺好了步入朝堂的路再致仕的,只是如今陛下越来越听不进御史台的话了,爹爹要保证安氏一族的安全便只能急流勇退,至于日后的一切,可能只能靠你自己了,怕不怕?”

    少年摇摇头:“你会帮我。”

    安豆便欢快起来:“是呀。”

    似乎再没有了旁的话,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子。

    “我看见……”安桐难得主动说话。

    “什么?”

    “我在宫门口等你的时候,看到有七队人马手拿着圣旨疾驰而去。”安桐道。

    “七队呀……”安豆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皇帝登基以后,共封了八位王爷,其中一位在前往封地的时候遭到流民袭击,全家丧命,如今拥有封地的王爷刚好有七位。

    果然如她所料,皇帝已经疑心甚重。她不过提了一句王右军的对子,皇帝已经怀疑到七位王爷身上。此番派了人去宣旨,大约便是寻个由头让几位王爷的世子入京为质了。

    如此也好,这几年陛下苛政,以至于民心动荡,四海不安,反倒是几位王爷的封地发展不错,兵强马壮。他们早就蠢蠢欲动,有不臣之心了。若有诸位世子入京为质,虽然无异于扬汤止沸,倒也聊胜于无,多少能令他们安分一阵子。若是那宁楟真的如爹爹所说一般有□□定国之才,便看他如何借这段时间收拢朝臣、稳定朝纲了。

    任由她思绪杂乱地想,不急不慢地走着,直等到了安府门口,方才低低地嘶鸣一声,缓慢地停了下来。

    “总算到了。”安豆长舒一口气。安桐早就率先调下马车,横冲直撞一般撞开大门。

    安母早早地便迎了上来,直到少年冲到她跟前,方才笑着抱怨:“早说不让你跟她去,偏生要跟着,冻坏了吧?”

    少年摇摇头,似乎又实在想要安慰,又点点头,被帽子挡住的耳朵可疑地红了。

    安母便笑,将手中的手炉塞给他:“你父亲在书房等着你呢,快去吧,见完了你父亲便去前厅吃饭,今儿个来拜年的人多,来了不少同你一般大的孩子,热闹地紧呢。”

    安桐点点头,飞似的便跑了出去,安母只得追在他后面操心:“打了伞再去!”

    安桐便又折回来,夺了老管家安新手中的伞,一边打开,一边忙不迭地往书房跑去。

    “这孩子,还是冒冒失失的。”安母感慨一声。话是这么说着,心里还是安慰多了一些,当年这孩子从人牙子那里跑出来,险些没被追出来的人牙子打死。她把人救回来时,好好一个伶俐孩子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也不让人靠近,也不爱说话,一听到动静便往墙角躲。

    好在安豆话多,脾气又好,先同他混得熟了,这几年方才慢慢活泼起来。毕竟是家里长起来的孩子,安母越看越怜惜,便由安父做主,将他收为义子,写入了安氏的族谱。

    “娘——”安豆总算是从马车上磨蹭下来,搂着安母的胳膊撒娇,竟半点看不出在外面的稳重模样。

    “好啦好啦,胳膊要被你拽掉了哟。”安母笑着摸她的头:“怎地不在外面多玩一会儿,你大伯母可是也在。”

    “大伯母不是一向不爱登咱们家的门么,她怎么来了?”安豆有些意外。

    她最不愿同这位大伯母班氏打交道的。倒不是说这位她有多尖酸刻薄,正相反,这位大伯母可是端庄大气的很。她的表姑母便是那位写了《女则》、《女戒》的那位班夫人,班氏自小便被班夫人教导言行仪表,使得她举手投足便像是被那戒尺丈量好的一般规矩。

    这般守着《女则》《女戒》过了半辈子的人,当然最是看不得安豆这般不守规矩的女子。更何况安豆外出游历,开办私学,便是在世人眼中也已算得上逆天之举、惊世骇俗了。恪守女则的大伯母,向来不肯登安豆他们家这般荒唐门第的。

    话不投机,自是相看两相厌,安豆也极不喜欢这样的大伯母,总觉得她便像一个用模子刻好的人偶,举止都牵着线一般,没有半丝鲜活气。便是京城中往来应酬,她对上这位大伯母也是能躲则躲的。

    “谁知道呢?”关起门来,安母也不摆当家夫人的架子,随意地耸耸肩:“她那般重规矩,给她儿子牵姻缘总求不到咱们家头上来。”

    走了一会子,安母又停下来:“你如果实在不愿见她,便躲一躲,我只跟她说庄子上还有些老账没有清,打发你过去了便是。”

    安豆笑得花枝乱颤,搀着母亲的胳膊边走边道:“哪有让母亲孤军奋战的道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伯母他们若来说教,便把爹爹顶出去应对。”

    安母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你倒是舍得你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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