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景色总不见得生机的,尤其是空荡荡的池塘。
安豆看见安樵一个人望着冰面发呆,踩着薄薄的积雪跟过去:“大哥不是在喂鱼吧?”
安樵惊醒一般,转头看了看身边人,苦笑了一下:“小妹还是爱开玩笑,池子里的水都结冰了,哪里有鱼来喂。”
安豆随着他无所着落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被冻在冰面上,被落雪覆盖得只剩一点枯黑的边角的残荷。
“那一定是赏花了。”安豆笑道:“原本花开败了父亲便要请人除了的,我却想效仿古人得一点留得残荷听雨声(1)的意趣,央着他留了下来。可惜我的屋子并不在池塘旁边,我又实在懒得冒雨前来,便由着它搁置在池子中了,不想今日它们竟得了大哥青睐。”
安樵对弟妹原本便是温和而且耐心的,听着安豆哄他,勉强露出一点笑意,又怅然若失道:“难为小妹还有这般童真意趣,竟似无忧无烦一般。”
安豆问:“那大哥忧烦些什么呢。”
安樵望着水面:“我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圣人之道,凭着自己一步一步考入翰林。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谨遵此道便行不通,君子之道进不得御史台,想要立足只能靠钻营取巧。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天生愚钝吧,我想不通,不应该是这样啊。小妹,不应该啊。”安樵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
安豆默默垂头,能看见他因为克制而紧握成拳、青筋暴露并且微微颤抖的手。不难想,大哥今日从两位长辈口中听到的一切,对于任何一位心思澄明的学子来说,都无异于一种山崩地裂。
确实不应该是这样的,安豆直等安樵冷静下来,方才道:“大哥可知道迂回之术?有些事情,看着违逆了心愿,实际上不过是绕了些远路,达到的目的还是一样的。”她父亲便是这样的,虽然换了一种方式,但是心中的文人风骨却从不曾变过。
安豆并不觉得这些话能劝动安樵,毕竟大哥性子是倔强到骨子里的。
不料安樵的眼睛一亮,神色颇有些激动:“小妹,你说的对,我现在便去给三叔请罪,明日便来同三叔学习。”说着匆匆向安豆点头示意,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安樵口中的三叔便是安豆的父亲,他并没有听懂安豆话里的意思,而是心生另一番想法:他先假意听从三叔的教诲,等入了御史台,再激浊扬清,做持身中正的正人君子。还是小妹聪明,迂回之术嘛。
安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通了安樵,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后悔地把舌头咬下来。她一向不爱追根究底的,如今虽然劝的没头没尾的,不过总也算是顺利完成劝解任务,她也就不再管了。
无事一身轻,安豆随手捡了块石子,远远地丢出去,将平整地雪面砸出个小坑来。然后拍拍手,深藏功与名。
她并不曾再回去陪着诸位长辈聊闲天,心情颇好地混入弟弟堆里,将他们写的雪赞细细读了一遍,然后陪着他们皱着眉陪他们一起修修改改。
这一日总算消磨过去,安豆跟在母亲身后笑容得体地送走大伯一家,二伯一家以及小姑一家。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跟在大伯母身后的堂姐方才同她行礼告别。安豆连忙还礼,却不由得惊讶,堂姐被大伯母教的越发沉默了,整整一天她居然没有留意到原来堂姐也在。
只等得马车辘辘远行,安母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送走了,幸亏早早分了家,否则我可应付不了日日对着你们安家千奇百怪的一家子。”
安父便立刻堆着满脸的笑感激夫人辛苦,一边将安母往府里推一边给她按揉肩膀。
安豆看着亲密无间的两人便知道没有她什么事了,心中鬼主意一转便要去折腾早就藏起来的安桐,惹得安桐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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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安家忙忙碌碌迎来送往,热热闹闹的拜访老友招待亲朋,很快便到了十五,这才堪堪清闲下来。安豆记挂着她的私塾该开张了,一大早便带着安桐前去西街张罗。
傛王府这几日倒是清闲许多。
宁楟冻了一回,生了一场大病,等到他堪堪从病榻上爬起来,旁的人都已经开始忙着过上元灯节了。
他当时没头没脑地赌了一回气,又病了一场,脑子总算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差点凭一时意气将自己也折耗进去,不由得惊出满身冷汗。好在对子的事情不了了之,霉头落在了藩王的身上,纵观局势,终归还是于他有利,他方才生出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细思起来,对于促成如今局面的安豆更生了招揽之心。他想要找一个人帮他把实权握在手中,只有这样,他的话才不会像十年前一般苍白无力,而安豆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人。
他目前身份敏感,动作不宜太大。安豆说穿了不过一个教书先生,同朝堂牵扯不大,反而不易引起旁人的警惕。更何况,世人多轻女子,她女子的身份,就已经让人不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了。
既然她当时愿意结善缘,他诚心求她帮助,大约也是有机会的吧。
“庆叔,你可知安小姐近日的动向?”打定了主意,宁楟便决定去寻她一寻。
庆叔反倒露出了一丝迷茫:“哪个安小姐?”
宁楟想起来:“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安先生。”
庆叔恍然大悟:“您说安先生啊,刚刚出去买菜还瞧见了,在她办的学堂那里呢。说是过了上元节便要接着讲课,如今一群孩子围着她在学堂扎彩灯呢。”庆叔边说,边给宁楟指了指学堂的方向。
宁楟点点头,将大太监送来的狐皮大氅披在身上,便要出门。
庆叔在后面絮絮嘱咐道:“人家帮了咱们大忙,不好空手去的,殿下得准备点厚礼才行。”
宁楟失笑,耐心同庆叔解释:“庆叔,这份礼咱们留着以后再送,现在牵扯过多,咱们的陛下会觉得我同早便同安御史有勾结,会给人添麻烦的。”
庆叔便明白了其中的厉害,便迟疑着要不要劝宁楟不要给安先生添麻烦,干脆先不去了,等日后摆脱了桎梏再郑重拜谢。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宁楟早已经踩着积雪走远了,还不忘回头交代一声:“庆叔,今晚不回来吃饭了,我要在外面看灯。”
“唉,好。”庆叔笑着应了一声,感慨道:“到底是年轻人,腿脚好哦。老了,跟不上喽。”
看着宁楟多少有了点鲜活气,庆叔心中也快活些,便也不再管他,拖着自己老迈地腿慢慢回屋去,眼角还带着淡淡的笑纹。
学堂很是热闹,安豆让人在院中架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满满当当地堆着许多灯笼架子。一群年岁较小的孩子围着她,等她给灯笼糊上红纸,便忙不迭分了去。
她身后依旧跟着安桐面无表情地给她递红纸,她用一张,他递一张,并不曾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
抱着大木盆的浣衣妇人路过,隔着大门同安豆攀谈:“安先生呀,你看这许多的灯,院子里快放不过来了吧,瞧瞧你,便是宠这些小鬼头……”
安豆利落地糊着灯笼,眉眼弯弯地笑着回应她:“过节嘛,图个乐子,院子里装不了了便让他们拿回家去。李婶还要不要灯,我做了许多呢,过会儿让孩子们给您送过去。”
妇人便笑:“可不敢要!可不敢要!我那巴掌大的院子一盏灯便照的里外都通透,再多了要折耗我的蜡烛了!”
众人便都笑起来。浣衣的妇人虽然端着满满一大盆要洗的衣物,脸上却带着笑容,同旁人寒暄着离开了。还不忘嘱咐在巷子里打闹的孩童:“慢点,皮猴儿!”
大约是日光照在白雪上晕了眼,宁楟看着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总觉得有些不真切。有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底反复地说:本该如此的。
安豆忙着糊灯笼,并不曾不请自来的宁楟,直到有个孩子细细地声音传到她的耳朵:“先生,外面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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