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豆顺着小孩指的方向看过去,方才看见站了许久的宁楟。大约是她太忙了,敞开的木门又恰好挡住了他半个身子,以至于她居然没有留意此处还站着一个人。

    他如今的衣饰太过华丽,安豆好悬没能将他与除夕那日穿着麻布囚衣的可怜虫对上号。

    宁楟猜到她大约没有想起来他是谁,便先行自我介绍:“学生宁楟,多谢安先生援手。”态度之恭敬,便真的如同学生对待自己的先生一般。

    宁楟比安豆身量高许多,又大几岁。好在安豆收过一位年逾五十的学生,方才没有觉得太过不自在。

    她先哄着学生们离开她去院中玩闹,方才恭敬地回礼:“殿下谬赞了,实在当不得殿下这一声先生,不过是他们平日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的。”

    说话间便将宁楟让进屋子,安桐跟在后面,一手拽着桌子边缘,将桌子磕磕绊绊地又拽回屋子里。

    桌子磕在台阶上的声音让安豆直呼心疼:“安桐,我就只这一张桌子了,你轻着些祸害。”

    宁楟这才发现,屋内空空荡荡,笔墨纸砚连同一些字画都堆在墙角,几个木凳在屋子中间围了一圈,圈出来的那一块显得更加别扭。

    直到安桐将院中拽回来的那张桌子填回去,方才好了许多。

    觉得怠慢了客人,安豆有些不好意思:“桌椅都置办在孩子们念书的地方了,这只是个歇脚的地方,殿下见谅。”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安桐,示意他去准备茶水。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反而显得更清冷些。安豆知道宁楟会来找她的,毕竟是她率先释放好意。不过她觉着自己率先说破了显得没有架子,故作不解问道:“殿下此来……”

    “请先生帮我。”宁楟同时开口,态度十足地恭敬。

    “宁楟在上被陛下警惕冷落,在下与群臣疏离,毫无根基,在民间更是近乎销声匿迹,可谓是举步维艰,宁楟想要改变局面,请先生帮我。”

    安豆本以为二人要端着架子打上许久的机锋呢,她这几日在家中写了十几页的对白,几乎将二人可能说道的话全部写了出来,却不成想被他一个直球一棍子打蒙了,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咳”安豆的眼神有些发飘,好半天才组织好自己要说的话:“今日上元节,明日大朝会一恢复,陛下便会受到我父亲乞骸骨的折子,之后安家在朝堂之中只有一些不入流的微末小官,不能给殿下任何助力。安豆更是一介女子,连涉足朝堂的资格都没有,殿下确定招揽我?”

    不就是打直球吗,谁不会呀。

    “确定。”宁楟语气坚定,态度始终十分恭敬。

    “殿下不许我点什么?”安豆有些不甘心,哪有这样招揽贤才的,人家不都是要许什么位极人臣,满门荣耀啥的吗。

    “啊……对”宁楟到底也是第一次走权谋这条路,恭敬的态度做足了,却到底没有考虑周全,试探着问道:“先生要什么。”若是她提一些祸国殃民的要求,他是断不会答应的。

    安豆的目光落在院中嬉闹的孩童身上:“我要农人有田可耕,工匠有业可做,孩童有书可读,南竫兴盛,四境平安,百姓和乐。殿下许吗?”

    “先生不为自己,为安家求一点什么?”宁楟有些难以置信。

    安豆笑容忽然灿烂起来:“若得此盛世,纵粉身碎骨又如何。”大不了她在君臣反目之前先把安家安排好呗。“其实已经为自己求了,我是个教书先生,孩童有书可读,我不仅有钱可赚,还有名声可以捞呢。”

    宁楟原本只求自保,听她一席话,凉掉的一腔热血隐隐有重新沸腾之势。他想到当年自己许下的盛世宏愿,不由得有些心酸,世道何其可笑,偏偏等到他要放弃了,才出现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她在悬崖边上,揪住了他的衣襟,问他能不能重新上来,他想说尽力一试,开口却是:“宁楟愿终我一声,粉身碎骨,成就先生口中盛世。”

    或许,这才是他心中所想吧。说出这句话,宁楟浑浑噩噩的心思反而澄明了许多。

    安豆认认真真地向他行了君臣之礼,笑容却又活泼起来:“既然我要投靠殿下,总该有个投名状的,殿下想要什么?”

    “君恩。”宁楟不假思索,群臣大多是迎风倒的,只有得到了皇帝的重视,方才有机会在朝堂中站稳脚跟。只是他实在不愿花心思去讨他刻薄寡恩的父皇的欢心。

    “这不难。”安豆似乎早就料到:“陛下的生辰快到了吧,臣女见殿下写的一手好字,反正殿下也先来无事,不如写十一副百寿图交给臣女?”

    饶是宁楟已经见识过她的本事,也依旧不信安豆能用十一张薄纸挽回一位仇视了他十年的刻薄寡恩的皇帝的心。不过既然她说算作投名状,他倒是想见识见识,于是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等安豆将下一次与宁楟碰面的时间都敲定了,安桐才捧着碰了个缺口的茶壶过来,两个茶杯吊儿郎当地挂在他的小拇指上。

    安豆这才惊觉无水无茶,她甚至忘了邀请宁楟坐下休息一会子,这当真不是待客之道。

    她觉得尴尬,悄悄凑近了安桐:“你怎么才来?”

    安桐压低了声音:“天地良心,谁知道你又把茶叶扔那里去了,我可是央了李婶好久她才肯将茶叶借给我。”

    宁楟是上过战场的,人比较机警一些,听力自然也比较灵敏,将姐弟二人咬耳朵的悄悄话都听了去,只觉得二人活泼可爱。

    看得出安豆的困窘,宁楟识趣地告辞。

    安豆悄悄松了一口气,亲自将人往外送。

    行到院中,宁楟看到有一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一六七岁的孩子共阅一本书,心生兴趣:“这是先生为院中的孩子请的先生吗?”

    安豆颇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不相瞒,这院中只有我一个教书匠,那老者……也是我的学生。”

    宁楟愣了许久,由衷地感慨一声:“佩服!”

    “殿下会用到陈公的。”安豆稍稍提了一句,却并未言明。

    陈公是个苦人。

    三年之前,康禄道边陲有一伙走私贩运铁矿的黑商,经常以采石场聘用工人的名义骗了人去,将人悄悄地杀了,借助运送尸体的名义,将铁矿藏在他们腹内偷运出去。

    由于去采石场工作的大都是些家乡遭了灾逃难出来急需个营生糊口的人,人在他乡毫无根基,甚至有好些家中除了自己都死绝了,在这黑心的买卖里丧了命,连个伸冤的人都没有。

    此事原本藏匿的极好,直到他们诓了陈公的儿子。陈公当时病倒在临时搭的棚子里不曾露面,那些人只以为他儿子也是孤身一人,又见他生的壮实,当下便诓了去。等陈公拖着病歪歪的身体出去找儿子,却发现儿子早已冤死。

    那起子黑商见他,却不以为然,竟说他儿子是自愿将命卖给他们的,趾高气昂的丢给他五个铜板,扬长而去。

    南竫有冤情告至衙门必须写诉状,老人家憋着为儿子伸冤,只可惜大字不识一个,当地代写书信诉状的先生都是受了那些黑商威胁的,一家子的命都握在人家手里,便是可怜他也不敢替他写。

    安豆当年游历经过,听了他的冤情,心中气愤至极。她仗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当即在县衙对面摆了一张桌子,代写诉状。摊子支开,不止陈公,一大批苦主蜂拥而至,竟将县衙门口好宽一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那起子黑商饶是再张狂,也不敢在县衙门口直接将人杀了,只得忙着撤离,可是那里是撤的那么快的。安豆这边的动静直接惊动了衙门,当地官员见苦主众多,不敢懈怠,当下便命令士兵骑了快马将贼人捉拿归案。彼时那些贼人没来得及销毁的尸首,居然有数十具之多。

    至此惊天大案曝于天下,安豆功成身退,陈公便执意拜她为师,跟着她读书习字。陈工说,若是他们都识字,哪里会有挤压这许久的冤情。

    安豆深以为然,又担心他老迈,无依无靠,便答应收下了他,以至于她后来才发现陈公有一手绝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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