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重重拍下,老妇人哀嚎的声音才低了些。
坐堂之人年约五十,须发花白,窄眼吊起,看起来不甚好相与。
待堂下二人陈述完,坐堂之人眯起双眼,瞧着老妇人中气十足不依不饶的样子,他捋捋胡子,问林生生:“不私了么?”
他见过许多案子,这情况很明白,老妇人没大伤,又攀咬着不放,大多是要钱。若不能证明老妇人是碰瓷,年轻小姑娘就得心甘情愿掏钱,他是没空给她找证据的,他绷着的身体松垮下来。
衙门门口处,顾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嘴角衔着一根草,势在必得地看着堂上的女子。
只要她掏了银子,就证明她确实不把人命当命,无故把人往死路上推,上都城这么大地儿,要挟一个人很容易的。
林生生抬手向坐堂之人行了个礼,不卑不亢说道:“民女白日青天好好走路飞来横祸,试问有何事需要私了?如今民女被扣了一盆子脏水,还请大人审查还个清白。想必大人也不愿纵容恶民,民女愿等大人查清,清清这不正之风。”
坐堂之人眯着眼睛看林生生,林生生跪得挺直,毫无惧色。
“本官查证也需要些时日,那就……先把两人同时收押吧。”
坐堂之人没什么留恋之心,刚一站起,手就抹上腰带,旁边的师爷忙上前为他奉官帽。
赵无衣看这架势,便知是不会尽力审查的了。
收押之后,可以是一日,也可以是十日,林生生要在牢里呆着了。他侧脸看到顾渊,一脸得意之色。
赵无衣再次仔细看向老妇人,老妇人明显就是碰瓷,说是林生生推的她,要死要活嚷着杀人,可那袖子上划痕都没有,看上去像是旧日磕伤,关林生生什么事。
他一瞥看向林生生,林生生也正看着他,悄悄摇了摇头。
赵无衣把手放下,站回人群里。
林生生被衙役押了进去,安排了间不甚潮湿的牢房。
虽说为官之人没什么心劲儿为她证明清白,可上都城关系错综复杂,也不是随便都那么好得罪。必要时留留手,还可以卖个人情。
林生生坐在牢房的草席子上,将脚缩起和上半身靠在一起,牢房里鼠虫很多,她还是会怕的。
当月色渐满,寒光洒在每个牢房时,她要等的人,到了。
来人狐裘加身,束发高冠,唇红齿白,一步一行皆是少年人的恣意洒脱,确实配得上满上都城少女的春心。
林生生浅笑看着来人,轻轻道一声“来了”。
前世她得知入了小侯爷青眼时,欣喜之色难抑,欢天喜地入了侯府的门,远远瞧一眼人之俊杰的夫君,都能暗自甜蜜许久。
她是受了一辈子冷遇的,如今瞧着顾渊,倒是无一点爱慕之心了。从重生的那一刻,林生生便知道,她上辈子、这辈子,都绕不开顾渊这个人了。
倒是顾渊露出讶异之色:“嗯?有趣。”
顾渊下巴一斜,掌钥匙的衙役从善如流开了门。
顾渊随手拖过一张椅子,拽进牢房,木腿儿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幽暗空静的牢房里,临近牢房的锁链悄悄地动了几下。
顾渊随手放下椅子,不修边幅地坐下,翘起二郎腿。
“既然那么聪明,猜到小爷要来,那你知不知道,小爷为什么来?”
林生生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也不惧怕顾渊。
“小侯爷真是有趣,第一次见,便问民女知不知道你是谁,第二次见,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来看民女。”
“小侯爷,品品你自个儿的话?”
顾渊没细想过,这么摘出来想,倒真是有一点他缠着林生生不放的意思。顾渊双指攀上下巴,来回摩挲。
此刻,牢房外,衙役拿水壶的手不自觉一抖,心漏了一拍。
赵无衣的脸在官帽的遮盖下,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由于身行过高,他弯着身子。
赵无衣在阴影里,看不见脸,他低着头,手指微动,他想起与林生生在茶楼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林生生就是用茶水写着顾渊的名字。
前世,她嫁与顾渊……她心悦他。
赵无衣艰难地看过去,此刻二人皆坐,月光洒在林生生身上,微尘荡起,仿佛二人之间流动的是什么隐晦的情愫。
若不是他蓄谋已久,只怕是她夫婿的仍旧会是顾渊。
赵无衣烦躁地扯扯胸口,旧日疤痕外现,他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顾渊饶有意味地站起身靠近林生生,林生生一双杏眸,扯起两个梨涡。见他走近,不躲不闪。
顾渊突然一把掐住林生生的脖子,细白嫩滑的长颈瞬间被扼住,林生生仰头看着她,还是那副神情。
“还请侯爷自重。”
顾渊扯起嘴角,眼里似有滔天的波涛:“小爷没功夫陪你跟这儿兜圈子,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牢外一道目光紧盯着二人。
“侯爷指什么?”
顾渊眼里似升起猩红,惜字如金般挤出两个字:然娘。
林生生冷笑,原来是这个。
林生生将顾渊钳制的手推开,顾渊直起身,等着她回答。
林生生慢条斯理地说:“知道。”
顾渊点点头:“果然。”他就说嘛,当日的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知道的。
“都知道些什么?”顾渊退后坐回椅子上,右手把玩着左手的奶白玉扳指。
“什么都知道。”
林生生和顾渊打起了太极。
她不着急,赵无衣今日在场,她信他会千方百计地救她。
“嗯?”
“比如,曲风楼。再比如,端王爷也很是惦记。”
林生生轻巧两句话,就让顾渊变了脸色。当日闹婚他志在必得,他怎么也想不出,林府怎么会端端冒出个端王爷。
顾渊眼里的狠戾乍现:“你到底是谁?”
是谁呢?是你上辈子的妻?是怎么都不会看一眼的正室。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侯爷坐得端行得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顾渊反而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今日进了这牢房,还能出得去?”顾渊将奶白玉扳指带正,“你死了,世人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与我的秘密一起藏身在此地。”
顾渊此刻的眼神,林生生很熟悉。
那种残忍,是顾渊独有的,用着一张英俊无双的脸,做着残忍的事,说着残忍的话。
熟悉的惊惧感又卷土重来,林生生强压下去,深呼一口气。
他杀她一次,不能让她杀第二次。
“侯爷既然知我今日料到你会来,你觉着我会不会料到今时今日今夜的,这一个场面?”
顾渊顿住了。
“既能料到,那现在换小侯爷来猜猜,民女会做些什么呢?”
顾渊再没耐心,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生生愈加镇定。
“保命。”
顾渊焦躁地踱了两圈,指着林生生咬牙切齿,随后踹翻椅子,暴躁地走出牢房。
直到顾渊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林生生才松开那口气,此时她才发现,她的手控制不住在抖。
借着月光,林生生伸起手,双手掩面呜咽起来。
这隔了生死的一口气,此时此刻,姗姗来迟。
月色下,林生生毛发被照的毛茸茸的,在月下一抖一抖的。半晌,一双手覆上林生生圆圆的脑袋,轻声安慰:“他走了。”
林生生抬起头,就对上赵无衣深邃的眸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收回,慢慢蹲在了林生生面前。
林生生惊得说不出话。
“你……”
赵无衣点头。
“嗯。”
赵无衣买通了狱卒,将消息传给林斋,趁着狱卒换班之际,到了这里。
林生生在这里呆了多久,他差不离也呆了多久。
林生生反应过来,站起身将赵无衣拉起来推出牢房外,将牢门合上,链子拴好,锁头放下。
做完这一切,林生生才好好地站在赵无衣面前,只看着他。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生生很是感动。
方才赵无衣已将眼里的波澜收起,此时已然很克制。
他装作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拿走了我的衣服,我总得跟着你。”
林生生这才想起,她给赵无衣补的衣裳补了一半。
“出去就给你。”
赵无衣点点头。
他踱回木桌旁,径自坐下,背对着林生生,右手不自觉攀上耳朵。
林生生站在牢房门口不走,盯着赵无衣渐渐浮起一个真心的笑来,梨涡浅浅。
是夜,林生生不再害怕。
她躺在草席子上,想着眼前这个人。
她的小郎君,非富非贵,上都城的人甚至都没听过他的姓名,没留意过这个人。这个人寡言少语,不爱往人前走,还什么都不会。
可是他愿意为自己挡棍棒,为自己顶撞权贵,无声吞下恶名流言。
世俗眼里,他是不够好,甚至有些提不上台面。可是在她心里,已经悄然不一样了。
难得的,林生生的梦里不再是前世种种。
她做了一个十分平和的梦。梦里,她荡在一尾小船上,河流旁重峦叠嶂,她就那么悠悠地在河上飘着。无风亦无浪。
赵无衣看着酣睡的林生生,烛光闪动,人影模糊。
他想起前世的事来。
林生生还在闺阁没嫁人时,也是那样的姻缘际会,她救了他。后来自是再没见过,可他伤好之后,只要得空,日日都见她。
如今日一般,他总是在暗处的。
林生生去买绸子,夜路幽幽,他远远地跟在身后,听她爽朗的笑声。
林生在府里绣女红绣的烦躁,和嬷嬷耍赖,他坐在屋顶,触目是人间烟火气。
林生生做饭烧了厨房,阂府的人东奔西跑,她鼻尖点墨,煞是好看。
林生生女扮男装,去学堂偷看顾渊……
顾渊。
自林生生嫁作他人妇,他便止于礼,没再偷偷见过。只是偶尔在受伤舐血之时,会不受控住想起这个小姑娘。
后来朝事繁忙,他连想的力气都没了。然后在偶然的一天,听街上的人说侯府换了新夫人,旧夫人好像死了。
赵无衣手指触碰脸颊,濡湿一片。
烛火影动,他拭去泪,起身蹲在牢房门前隔着栅栏看她,看她长长的睫毛,看她圆润的脸颊,他伸出手,呢喃:“林生生,一起睡好不好。”
就在这时,林生生睁开眼来,睡眼惺忪。
“无衣,你说什么?”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