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云临疑惑地看向玄羲散人,不论地位尊崇,只谈长幼辈分。
掌门师叔年近花甲,又是师父的师兄,只有她向掌门师叔行礼的份,她哪能受师叔的礼?
云临急道:“弟子岂敢悖逆伦……”话音戛然而止。
云临后知后觉,眼底的绝望与垂丧消散,枯井般的眼再次拥有象征生机的汩汩清泉。
似乎是不相信,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求证,字句挤到喉咙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云临露出求助的目光。
玄羲散人慢条斯理地抚弄白须,露出和蔼的笑容,他缓缓点头。
云临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
“临儿,”没等云临高兴太久,玄羲散人收起笑容,神色悲悯,“这件事,我们无法插手。”
世间所有的修行者,都是天道的信徒。没有天道赋予的五行灵根,将无法踏入真正的修行之路。
天道对他们的恩赐与偏爱,让他们拥有比旁人多的机缘,站得比旁人更高,看见更多波澜壮阔的风景。
他们因此敬重天道,也因此对天道怀揣着畏惧,就像人畏惧死亡、羊畏惧狼一样。
这种畏惧不会因为境界的提升而消失,反而会因为境界的提升,愈发意识到人的渺小,从而更加地畏惧天道。
那天压在身上的那座名唤“人间”的高山,成为盘桓在玄羲散人心间过不去的阴霾。
他为守护云国,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也曾狼狈到被人踩在脚下。
但没有一次像那天一样,他被切割在一个灵气全无的空间里束手无策,只能静待自身灵气耗尽,静待玄墨符玺的碾杀。
“看见没?你的掌门师叔都怕我,”温可雅得意地哼哼,“我真不明白你还在坚持什么?身体给我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云临没理会温可雅,说道:“此事旷古未有,弟子明白其中艰难。青云宗干系着云国的安危,弟子作为云国人,亦不愿云国涉险。”
修行者虽被称为方外之人,不在俗世之中。但修行者到底是娘生爹养,又岂能真的脱离俗世,脱离家国?
修行者不事生产,云国供养她整整十八年,她所穿所食皆是云国百姓的奉养。
她曾经消耗的各类丹药、淬剑矿石,也都是倾整个云国之力才勉强得来的稀世珍宝。
她不能因为她个人的事,牵连她的国家,牵连无辜的云国百姓。
天怒,人间没有一个国度能够承担得起。
云临不是轻易气馁之人,既然明白这是属于她一人的战斗,那么她会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天道化身温可雅被她裹成一个胖蚕蛹锁在识海中,她已经夺回身体,还有何可惧?
玄羲散人欣赏地看着笼中心境变化的少女,仅仅瞬息之间,昂扬的斗志再一次将她包裹。
就和以前她的境界停滞不前时一样,她会为此困顿、伤心,但绝不会因为挫折而彻底放弃。
不愧是青云之骄。
“老夫身为青云宗掌门,必须给青云宗上下一个交代。十八剑一事,你若要怪老夫,老夫无怨言。”
“你看,我就说正道的人都道貌岸然,你还不信,”似乎找到证据,温可雅在云临的识海里大声嚷嚷,“这老头就是把你当弃子!”
“闭嘴!”云临忍无可忍,轻斥温可雅,然后竭力缓了缓情绪,对玄羲散人说,“弟子明白十八剑的意思,掌门师叔无需解释。”
天道化身温可雅夺舍她一事,若被有心人过度解读,不难成为三国九城以敬天之名,发兵云国的借口。
所以,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
这也意味着除了几位师叔,没有人会知道劫狱、渡送灵根、打伤师长等事的始作俑者,不是她。
她在世人眼中是有罪之人。
有罪之人,当罚。
“我不会怪掌门师叔做出这个决定,也不会对行刑的师兄姐弟心怀芥蒂,”云临没有半分不快,“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师叔和师兄姐弟。”
她自嘲一笑:“错的也许是她,也许是我学艺不精……”
“怎么就怪了我?我没有错!”睡醒了的温可雅真的很吵,吵得云临头痛,“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你也没错。错的不是你不是我,而是这个天下!”
云临忽视脑子又犯病的温可雅,郑重敛衽,稽首深拜:“我下山后,不能侍奉师父汤药,师父的伤,还请掌门师叔和师叔们多多费心。”
青云宗上下团结一心,云临知道,即便她不这样说,为了师父的伤,青云宗也会倾尽全力。
可是她忍不住。
师父是她人生之路上的引路人。
师父教她修行法门,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礼义廉耻,教她家国大义。
她想师父好好地、快快地恢复,她想师父的温柔身影,早点出现在落云峰的讲台上,早点出现在云境小村庄的义诊堂中。
“落师妹能得你为徒,是她此生之幸,”玄羲散人叹息一声,“奈何天意弄人……”
他轻挥衣袖,一颗丹药落在云临身前,盘旋铁笼周围的火龙长吟一声,飞入老者腰间的长剑。
“临儿,你只剩三日了。”留下这句话,玄羲散人缓步离开。
云临捡起笼中的丹药,放在鼻间轻嗅,竟然是百花丹。
百花丹取世间百种灵气充沛的灵花,和以雨水之水、白露之露、霜降之霜、小雪之雪,再以精妙的灵气萃取炼制,方可得之。
此丹炼制不难,难得是寻找百种灵花和集四时无根水。而前者比起后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种灵花分别分布于四国九城境内,乃不可贩卖的禁花,管制极严。除却国与国之间交好互赠,无其他获得之法。
据她所知,这么些年来,凌师叔也不过炼制出三枚百花丹。
百花丹中蕴含的灵气,可以为濒临死亡的普通人续命二十年,也可以让重伤的修行者保住一命,或者使未受伤的修行者直接提升一个小境界。
云临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百花丹,捧在掌心不知所措。
这太贵重了。云临合上掌心,握住百花丹。
明天景容师兄再来送饭,她便拜托师兄将百花丹送去给师父,眼下师父比她更需要这枚百花丹。
“一颗百花丹,有必要这么感动吗?”温可雅不理解云临起伏的情绪,“你想要,我也可以给你。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行啊,”云临摊开手,“先来十颗。”
温可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不把身体给我,我怎么去统一天下,给你抢百花。”
“那就是没有呗?”云临收回手,口吻嘲弄,“原来天道是个大话精。”
温可雅气得脸颊鼓鼓的,说:“我才不是大话精。”
云临没有回应她,剑灵祝融被掌门师叔收回,她这次可以放心地用为数不多的灵气探查身体。
云临闭目运气,运行一个大周天她便用了近两个时辰。
云临露出无奈的表情。她现在的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修行者的灵根存于心脏与肋骨之间的灵台中,温可雅强行剥离她的金、火、水、土四灵根,使得灵台溃烂,灵气外泄。
灵气在体内肆无忌惮,冲撞心脉,堵塞周身诸窍。如果不尽快疏通堵塞的诸窍,致使诸窍坏死,只怕她以后的境界,便会一直止步于起境上品。
云临慢慢睁开眼睛,张开手掌,瞥了眼百花丹。
不行,这是要留给师父的。
云临撕碎衣袖包裹住百花丹,将它放在铁笼的一个角落里。她挪到百花丹的对角线位置,闭目打坐。
温可雅疑惑地问:“为什么不吃?”
云临淡淡道:“我没有资格吃它。”
云临不再理会叽叽喳喳的温可雅,将可以驱使的灵气汇聚到灵台周围,从灵气的源头开始修补。
幸好温可雅没来得及把木灵根也给沈令秋,木灵根代表万物复苏的春天,灵气纯粹,生机勃勃。
代表生的灵气充斥残破的灵台,筑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城墙,与四处漏风的灵台慢慢融合。
“唔……”云临咬住嘴唇,以免痛苦的呻|吟溢出。
她的灵台外仿佛有一把尖利的刮刀,削去灵台腐肉。还没等她从尖锐的疼痛中舒缓,被削去的地方嫩肉新生,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来爬去,酥麻瘙痒。
她整个人被极致的疼痛和极致的瘙痒来回撕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起死人肉白骨,原来是这种感觉。云临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口处袭来的奇异痛楚。
温可雅摇了摇头,不忍道:“其实你可以不用经历这种痛苦。你让我腾出一只手,我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好如初。”
云临知道温可雅有这种能力,也知道温可雅的建议是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
可是,她不敢赌。
她把温可雅锁进识海,就没打算把她再放出来。
温可雅无奈道:“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真的不会害你。”
云临反问:“我落到如今的境地,不正是你一力促成的吗?”
“唉,”温可雅叹道,“只要你不反抗我,又哪里会变成现在……”
“不必再说,”云临打断她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温可雅瞪大眼睛:“你要逆道?”
云临不在乎地说:“我说过,如果我所敬仰的天道是你这样,我情愿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你非要一意孤行,我劝不住你,”温可雅赌气闭上眼睛,“我睡觉了,懒得看你自讨苦吃。”
云临听着识海深处的轻浅鼾声,心道总算可以不用听温可雅絮絮叨叨了。
她一面忍受修补灵台过程中的疼痛,一面想着她下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把温可雅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然后再去找沈令秋,拿回属于她的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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