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白府。

    借着破晓曦光,三人将白府的惨像尽收眼底。

    绕过府门后的石屏,视线一览无遗,宽敞的砖石地上躺满死相惨烈的尸身,猩红的血飞溅白墙青砖和散落各处的金银珠宝之上,整个府邸弥漫着腐烂的臭味。

    死者惨像各异,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拦腰扯断,有的内脏被掏出来,沾了血的肠子和内脏拖了一地。

    这仅仅是其中一部分,还有的四肢残缺,断口的地方凹凸不平,留有牙印,看样子是被走尸生吞下腹。

    云临单膝下蹲,温热的手掌覆上妇人的面庞。妇人眼睛圆睁,嘴巴大张,竟是生生被吓死,死不瞑目。

    帮助妇人合上双眼后,她站起身,轻叹道:“想来炼狱也不过如此。”

    江常曦粗鲁地扯过抱着石灯瑟瑟发抖的崔夫人,迫使她睁开眼睛看清身前的画面,厉声道:“自己犯下的孽,怎么不敢看?”

    钟灵毓秀的吉祥地,如果没有人为养尸,根本不可能发生尸变。

    崔夫人只稍睁开一眼,便又很快合上,嘴硬地撇清关系:“不是我的错,都是那劳什子仙人和老爷的错!我一个深闺妇人,哪里能做这种主?”

    “对,不是我的错!”过度恐惧使得她力气大增,挣脱江常曦的手往后院跑去,“岩儿,阿娘来了……岩儿莫怕……”

    云临瞥了眼跌跌撞撞的背影,淡淡道:“由得她去,解决这些尸骸要紧,免得晚上尸变。”

    被走尸隔空吸干精气的人就像干枯的花叶,一碰便碎为齑粉,不可能发生变异。

    这些被走尸咬死的人就不一定了,走尸满身剧毒,可通过唾液传播。剧毒唾液在尸骸中发生变化,可使得被走尸咬死的人异变为次于走尸的行尸。

    行尸没有走尸的攻击力和智商,行动迟缓,单个行尸造不成什么危害。

    但若一群行尸同时攻击,难免手忙脚乱下被它们所伤,染上尸毒。

    江常曦略微扫了眼院中的尸骸,严肃道:“这还只是进门的院子,里面只怕更多。”

    白氏是青阳县大族,此类世家大族通常亲近支系同住祖宅。

    方才御器行空,她瞧了眼白府祖宅,府邸共七进七出,在内居住的人不少。

    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是行尸的亲族,众多亲族之血与精气供养出一个前生本就为大修行者的走尸,怕是极难对付。

    “天快亮了,你先布个结界罩住白府的尸煞血气,免得吓到过路人,”云临从白府库房里寻到两个小臂长的桃木杵,递给江常曦一个,“我道他们不怕,原来还是害怕,准备那么多法器。”

    想到库房里堆满各色各样的桃木杵和各种法器符纸,云临就忍不住嘲讽。

    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恶事做多了,千防万防,报应也终会降临。

    江常曦结印布下结界,以免尸气外溢,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两人分别拿了个桃木杵,对准尸骸心脏位置用力刺穿。一缕灰烟自桃木杵和尸体接触的位置泄出,被尸毒禁锢的灵魂飘向渺渺青空。

    挨个检查完第一个院子的尸骨,云临丢掉沾满黑血的桃木杵,转身走回库房又拿了八个干净的桃木杵。

    江常曦看向面前形状各异的四个桃木杵,郑重地摇了摇头,阔步踏进库房。

    她直接往腰带里塞了一圈桃木杵,看上去好像穿了个木盔甲。不满于此,她抓了两把规整的黄符,其中一把塞进衣袖,另一把转递给云临。

    “倒也不必如此。”云临呆呆地看着她腰间的一圈桃木杵。

    江常曦正色道:“经此一事,青阳白氏近支几乎尽灭。”足见死伤之多。

    说完她挥了挥衣袖,满院散乱尸骸瞬间堆积在一处,她从符纸中翻出一张火符,低声念咒。

    符纸落在尸骸之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飘起绵绵不绝的黑烟,黑烟裹挟着浓郁的尸臭在院中四处乱撞。

    “呕!”云临险些吐出来,她从衣裳上撕出一条布条,绑在口鼻的位置,“就不能等我们走了再烧。”

    “心急了,心急了。”

    两人逃似的往里走,白府每进院落之间的院墙极高,在一定意义上阻隔了臭味的蔓延。

    云临松了一口气,拿起一个干净的桃木杵重复刚才的动作。不得不承认,当一个人长久处在惨景之中,会变得麻木。

    云临仰头望天,黑漆漆的烟不知何时已经爬满青蓝结界。

    结界中灰蒙蒙的,她仿佛回到了浪沧山。而此刻的麻木,就和她遇见满林蝶煞相同。

    十四岁那年她一意孤行前往浪沧山,为超度偶然遇见的蝶煞惹上南诏国大祭司石婼,险些和师兄尸骨无存。

    想到此她转头看向院中忙碌的身影,说道:“我好像还未向你道谢。”

    师兄后来告诉她,那天他们御剑逃出石婼的结界后,险些被赶来的石婼抓住。

    多亏奉江常曦命令前来接应他们的魏辽和徐虎等人拦住石婼,他们这才逃过一劫。

    “什么?”江常曦直起腰杆,歪着脑袋说,“有心思想其他的,还不快点干活!给你们云国打工,也没见云王给发我工钱。”

    务实的江常曦说完后立即弯下腰,不带一丝表情地刺穿尸体的心脏。

    第二个院子的尸骸被清理完毕,云临捶了捶酸软的腰,足尖轻点,踩着水缸登上高墙,眺望四方七七八八的院落。

    “不行了,”云临纵身一跃跳下高墙,扶着腰说,“你放出神识寻一下崔夫人,这罪孽有她一份,也该让她自己收拾。”

    江常曦赞同地点点头,神识瞬间铺开,穿过雕花木廊和层层院落,来到一个花草枯萎的花园。

    花园怪石嶙峋,崔夫人正跪在一个怪石堆前用手刨土,十根手指被泥土中的碎石子磨得血肉模糊。

    她像不知疼痛一样,颤抖着刨土,边刨边喊:“岩儿,阿娘来了……”

    “走!”想来那处便是白府密室入口,江常曦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在前面带路,向花园走去。

    “岩儿,等等阿娘,阿娘来了……”崔夫人魔怔似的喃喃自语。

    云临站在崔夫人身后,说道:“让开!”

    崔夫人仿佛没听见,手中动作没有停下的趋势。

    云临再次说道:“不想白岩死就让开!”

    许是昨夜走尸来到花园,撞倒了一个个怪石,眼下密室的入口处堆积了不知多少的大石块,又恰好堵住密室的通风口。

    “都怪你们!”听见死字,崔夫人突然发狂扑向云临,云临侧身躲开,只见崔夫人双目赤红,“都怪你们!你们非要问问问,就不能先跟我来青阳!我的岩儿要是死了,你们也别活了!”

    江常曦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好像昨夜说可以等谢兰玉回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老娘欠你的?”江常曦从小众星拱月般长大,除了对认可的人,脾气好不到哪里去。

    她甩动银鞭卷住崔夫人的腰,稍稍用力一扯便把她扯到一边,冷声威胁道:“想你儿子死就继续闹,老娘和你们云国人非亲非故,不惯着!”

    独子就是崔夫人的命门,撒泼的妇人立即偃旗息鼓。

    云临拔出不定剑,将灵气自剑柄注入不定剑,铁锈斑驳的剑身瞬息被青绿灵气围绕。

    云临轻轻一挥,青绿剑光弯如弦月飞向密室大门之上的巨石堆。

    随着一声巨响,巨石堆应声碎裂,石渣飞溅,噼里啪啦落在鹅卵石地上。

    崔夫人赶忙冲上前,也不管石渣会不会砸到她,咬牙转动地下的石制八卦盘。

    乾为天,坤为地。

    震为风,巽为雷。

    坎为水、离为火。

    艮为山、兑为泽。

    八卦分别被转动到对应白家先祖生辰八字的天干地支,只听得石板滑动的声响,八卦盘左边涌现出一条通往地下密室的石梯。

    密室大门打开的刹那,崔夫人跌跌撞撞走入密室,边走边喊:“岩儿……”

    云临看了眼江常曦,江常曦摊摊手,表示她不会下去。

    云临收剑归鞘,踏上石梯。崔夫人走得不快,她不一会儿就追上她。

    石梯一路蜿蜒向下,越往下腐朽霉味愈发浓郁。走了约莫三层楼的高度才到达底部,底部是一个大房间,房间里堆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木箱。

    有些木箱还没合上,云临粗粗扫了眼,是成箱的金银珠宝,房间的一侧还堆着已经腐烂的布匹。

    “岩儿!”崔夫人在一个箱子后面找到奄奄一息的白岩和婢女,惊呼出声。

    约莫是缺少空气的缘故,他们薄弱的肌肤处出现紫绀,身体也开始浮肿。

    云临一把抱起婢女,急声道:“快带他们上去!”

    “你抱她做什么?抱我的岩儿!”崔夫人尝试了一下,没能抱得起十二岁的白岩,焦急地喊住已跑到石梯前的云临,“区区贱婢,也配和我的岩儿比?”

    云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愣了片刻,回神后她竭力平稳呼吸,一字一顿,“在我眼里,她的命不比白岩低贱,我带她上去后不会再下来。夫人要是不想白岩死,就背着他走出密室。”

    她一直都知道世家大族绝大多数人不像表现得那样光风霁月,他们道貌岸然地念着众生平等,却在实际上将人以门第划分。

    门第高的世族凌驾于门第低的世族之上,门第低的世族又凌驾于寒门及无门第人之上。

    在他们心中,比他们门第低的人合该追捧他们,臣服他们,为他们卖命。

    就如现在,崔夫人理直气壮地说出婢女的命不如白岩的命。

    人生来或男或女,或穷或富,或位卑如尘,或权势滔天。

    他们的人生际遇与地位可以不一样,但是他们的命却是一样的重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云临抱着婢女走出密室,深吸一口带有尸臭味的空气,却如获新生。

    她把婢女交给江常曦照顾,转身走回密室。

    她不是世族之人,终究无法理直气壮地做到视人命为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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