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朝下走了约莫两层楼的高度,迎面碰上崔夫人吃力地背着白岩往上走。

    崔夫人抓住石梯扶手的手青筋暴起,不停地大口喘气,汗水浸湿碎发紧贴着两靥,看上去疲累至极。

    “如果不是你们夫妻二人利欲熏心,也不会有这桩祸事。”云临从崔夫人的背上接过白岩,打横抱在怀中朝上走。

    崔夫人没有阻拦,跟在云临身后一言不发。

    离密室门口还有一层楼的距离时,她突然开口说道:“我儿生来便是早夭之相,大夫断言活不过十五,你这种生来就得天眷顾的修行者,怎能懂我之苦?”

    云临回道:“再苦也不是你伤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他们真的无辜吗?”崔夫人冷笑,“他们背地里笑话我儿是个病秧子,没日没夜盼着我儿死。争相恐后向我献媚,想过继到我的名下,继承本该属于我儿的一切。”

    云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我信你说的他们奚落过白岩,但是整个白府数百人,他们都奚落过白岩吗?”

    崔夫人口吻嘲弄:“你以为这件事白府其他人不知情吗?”

    如果没有他们的默许,他们怎么可能顺利地瞒了两个月。

    一个家族若真出一位大修行者,这个家族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因此获利,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到这一层,云临默然不语。

    崔夫人嘴角上扬,自嘲道:“所以说,不认命的又岂止我一个?”

    云临缓声道:“人可以不认命,我自己也是个不认命的人。不论如何,不能以伤害其他人来满足自己的不认命。”

    崔夫人提醒道:“那一村人因何而死,你不会忘了吧?”

    云临不解道:“沈令秋杀人与我何干,是我让他去杀人的吗?”

    如果把那一村血债算到她的头上,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以后随便一个人发疯杀人,都可以把这笔杀人的账算到另一个人头上,美其名曰杀人者杀人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这另一个人。

    能干出那种人神共愤之事的人,归根究底是打着别人的名号释放出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扭曲欲望,亦如沈令秋和白氏夫妻。

    不过前者和后者还是有不同之处。

    前者敢作敢当,后者做了后还要找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怜的模样。

    简直可笑。

    崔夫人不咸不淡地说:“不管你如何辩解,沈令秋去杀他们是为了你,他们终究因你而死。”

    “我认可你说得此事因我而起,但我不认为这个责任要我来承担,”云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从没动过杀他们的念头,也没对沈令秋表达过希望他帮我杀了他们。

    “至于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我不会给你解释,你还没有知道的资格。”云临没再理会崔夫人,抱着白岩走出密室。

    先出密室的婢女已经醒转过来,软绵绵地靠着未碎的大石头,双唇干得起皮,脸色发白,看上去很虚弱。

    她看到云临走出密室,立即换成跪地的姿势,沉默地磕着头。地上的石渣扎进她的额头,留下密密麻麻的小红痕。

    云临放下白岩,将婢女扶起来,说道:“折煞我了。”

    婢女反手抓住云临的胳膊,感激道:“没有仙人,奴婢就要被闷死在密室里,给仙人磕几个头是应该的事。”

    说着她又要跪下,好在云临反应迅速,拽住婢女让她坐在大石头上。

    云临去查看白岩的情况,从随身瓷瓶里掏出一颗药丸,准备喂虚弱少年吃下。

    她才把药丸送至少年的唇边,就听得一声极其响亮的耳光声,猛地回头一看。

    坐在大石头上的婢女被崔夫人扇得身子一偏,直挺挺地栽倒在满是碎石子的鹅卵石地上。

    她半边脸是清晰的五根手指印,半边脸是星星点点的红痕。

    江常曦攥住崔夫人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把她的腕骨捏碎,冷声问:“你打她作甚?”

    云临快速地把药丸塞进白岩的嘴里,返回婢女身旁,将她护在怀中。

    婢女的眼眶红红的,蓄满泪水却不敢落下,发出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许是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缘故,崔夫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刻薄道:“我为主她为奴,我打她怎么了?她险些害死我的岩儿,难道不该打?”

    云临搂着婢女,沉声道:“你怨怪王夫人,怨怪兰玉,怨怪我们怨怪她,唯独没有怨怪过自己。

    “也是,你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最擅长推脱责任,又怎会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

    “事到如今,你认也罢不认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大云律会审判你的罪孽,由不得你不认。”

    云临把不定剑递给婢女,用绑不定剑的布条将昏睡的白岩固定到背上,又打横抱起婢女,转身看向江常曦。

    “我先去安置他们,再给青云宗传信,你先带此恶妇料理白府死尸,我稍后就来。”

    江常曦点头,目送云临带着一大一小离去。

    她松开崔夫人被捏的红肿的手腕,自腰间取出一个桃木杵递给她,寒声道:“不要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

    真切经历人间炼狱时没有疯,目睹满府惨像时没有疯,发现独子差点被活埋时没有疯,自然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发疯。

    江常曦的视线落在脸色惨白的崔夫人身上,似笑非笑,警告道:“我知道你不想死,所以不要给我玩寻死觅活的把戏,我不喜欢看戏。”

    两条路都被这狠厉女子堵上,崔夫人无奈地接过桃木杵,强忍着恶心和恐惧蹲下|身子。

    桃木杵噗嗤一声没入尸体的心脏位置,腥臭浓烈的黑血瞬间溅了崔夫人满脸,吓得她惊呼一声,跌坐在地。

    “拔|出|来,”江常曦没给她接受的时间,催促道,“继续。”

    迫于江常曦的威胁,崔夫人双手握住桃木杵的顶端将其拔出,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向下一具尸体。

    江常曦监督了一会儿后,发现崔夫人逐渐麻木的表情,心知差不多了,也就没再管她,专注于手上动作。

    云临出了白府后,在城中随意找了个客栈安置婢女和白岩,又吩咐小二上一些吃食,供婢女补充体力。

    她往水盆中滴了几滴灵露,笑说:“用这水洗洗脸,你的脸就会好。”

    婢女诚惶诚恐跪下,摆手道:“奴婢是卑贱之人,不值得仙人浪费仙物。”

    “你不是卑贱之人,以后千万莫要自轻自贱,”云临哎呀一声搀起婢女,将她带到水盆前,“我也是女孩子,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你不要推辞。”

    婢女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张脸可谓惨不忍睹。她又看了下仙人,只见仙人鼓励地点头。

    她试探性地往脸上掬了捧水,水虽是热的,但和伤口接触时,并没有让她感觉到被灼伤的疼痛,相反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她眼睛一亮,又往脸上掬了捧水。

    “你先洗着。”云临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旨提笔疾书,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青阳县现走尸前因后果呈于纸上。

    婢女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惊叹道:“仙人的字真好看,看上去不像女子所书,倒像出自男子之手。”

    墨水还没干,云临将信晾在一边,问道:“你会品字?”

    “奴婢哪里会品字,不过是服侍公子身侧,有幸出入书房,看到过前朝书法大家的行草,”婢女腼腆地笑了笑,“我看到仙人的字,就想起书房中的那张字帖。”

    这下轮到云临眼睛一亮了,抓住婢女的手问道:“可是前朝颜公的行草字帖?”

    婢女挠了挠头,正要说话,身后传来少年的咳嗽声。她赶忙噤声,快步走到床前为少年顺气。

    白岩支起上身,虚弱道:“正是颜公的游长江帖,云姐姐若喜欢就拿去吧……”他停顿片刻,语调哀伤,“如果它还没被毁去的话。”

    “咳咳咳……”白岩猛烈地咳了两声,婢女忙掏出手帕递给他。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垂下眼看到白色手帕上的一团血色,又咳起来。

    婢女担忧道:“公子。”

    云临走到床前,手指搭在少年削瘦的手上为他把脉。

    少年的脉搏十分微弱,云临摇头叹息。

    婢女霎时流下两行热泪。

    自她服侍榻上的少年起,就知道少年的命数不好,活不到成年。

    原想着本本分分送走少年,哪知目睹少年因为天生体弱,被亲父遗忘,被亲母嫌弃,被同族兄弟冷嘲热讽,逐渐生出怜惜之情,顶着被罚的风险也要维护这位温弱少年。

    她被罚后,温润少年亦会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维护她的筹码。

    一来二去,两人竟也生出几分姐弟之情。

    白岩扯出一抹笑容,安慰道:“芙蕖姐姐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芙蕖抹去眼泪,噗嗤一笑:“再不好看也比公子好看。”

    白岩跟着她笑,病弱的少年瞬间明媚起来。

    他捏着手帕说道:“云姐姐能帮我个忙吗?”

    云临点点头。

    白岩说道:“书房中的紫檀书架左边第三个格子里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有我为芙蕖姐姐准备的户籍和傍身的金银地契。

    “是沃野郡的一个小县城。我打听过,那个县民风淳朴,县官收过一把万民伞,是正直的好官。芙蕖姐姐以后在那儿生活,我放心。

    “我想请云姐姐去趟白府,把那个木盒带出来,方便芙蕖姐姐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芙蕖急道:“我不走。”

    “我原想着等我离世前,再把这些东西给姐姐,可是现在不行了,”白岩虚弱地笑了笑,“芙蕖姐姐,你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从昨晚的满府慌乱和三言两语中,他隐隐推测出他的父母犯下何等人神共愤的罪孽。

    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的命运,他何必连累真正关心他的人。

    云临深深地看了眼身前的少年,脑海中突然蹦出四个字——慧极必伤,不由得长叹一声。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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