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那年,谢兰玉只有五岁,正是离不开父母的年纪,哭闹着不肯去。
青云宗是什么地方?求仙问道的所在。
在云人心中,青云宗的地位不比云都皇宫里的陈皇帝低。有幸被青云宗的仙人选中,入宗门修行,那可是祖宗八辈积了福。
更何况,谢兰玉被选中后,不是做十六年期满就毕业的外门弟子,而是有可能继承青云宗山主之位的内门弟子。
为了女儿的前途和谢家门楣的光耀,谢老爷和王夫人好说歹说,谢兰玉就是不肯点头。
最后还是落霞散人对她说,她要是跟她上山,她就能像她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飞来飞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哭闹不止的谢兰玉思考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点头答应。
上山后的第一年,落霞散人没有教她修行,而是让她和云临一起去云峰山脚的小木楼念书。
学家国大义,学君子六艺,学开灵启蒙。
课后,落霞散人吩咐云临带她走遍青云四峰,感受自然之灵于四季中的流转变化。
春时雨水滋润大地,两个小姑娘行走山间,轻嗅便是泥土的芬芳。
夏日烈阳高悬,两人躲在溪畔的绿荫之下玩水嬉戏。
秋来漫山遍野堆积着落叶,一脚踏上去嘎吱作响,逗得两人拍掌大笑。
冬至雪满群山,入眼白茫茫一片,两个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袄,双手被冻得通红,还坚持在浣花居的院子里堆雪人。
青云宗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一年,谢兰玉从最初的不肯来,到而今的流连忘返。
六岁那年,许是时候到了,落霞散人给她上了第一课。
第一课不学修行不学青云剑法,学的是为人之责。
何为人?
一撇一捺构成一个“人”字,每个人都是这一撇一捺。
一个人的力量很小,无法安然生存于自然之中,于是万万千千的一撇一捺组成一个名为“人世间”的集合。
集合之中,每个人各司其职,保证这个集合平稳运转。完成职责所在之事,便是每个人应当肩负起的责任。
彼时,落霞散人牵着谢兰玉立于凌峰之巅,师徒二人一起俯瞰壮美山川。
“为徒之责,在于尊师重道;人子之责,在于孝敬父母;为臣之责,在于报效国家……”
落霞散人的声音很温柔,但又那么有力量,一字一字砸在谢兰玉的心头。
“为云人之责,在于坚守自己所处的位置,贡献出一份绵薄之力;为人之责,则该放眼世间,而不是鼠目寸光,只顾及青云宗和云国这一亩三分地。”
“师父,我不明白,怎么样才叫放眼世间?”
那时的谢兰玉和两年前的云临一样,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师父,我是云国人,又是世间人。如果有一天云国和人世间同时遭难,那我该尽云人之责还是为人之责?”
落霞散人的回答是这样的,她说:“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云国乃人间齿发,人间遭难,云国又岂能独善其身。
“人生于世间,先为世间人。然世间之人,不是所有人都能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职责,有些人推诿责任,有些人无能力承担。”
年幼的谢兰玉懵懂地问:“师父,我有没有能力承担责任?”
落霞散人回答:“现在的你没有,但是将来的你有。”
“太好了,”谢兰玉捏紧拳头,“我以后一定会肩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便是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便是人生的意义之一。
“人生在世,各有其职责,”云临语气平静,“有些人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责任推给他人,但是我不行。
“师父教给我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我认为我没什么可辩解的,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既然是我的责任,那就该我一力承担!”
谢兰玉被云临的话语拉回现实,反驳道:“可是师父也说过人不是单独的个体,没有一个人可以独立存在于世间,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扶持。”
“我知道呀,”云临朝江常曦努了努嘴,“我不是正和她互相扶持吗?不对,是她扶持我多一些。”
谢兰玉心头一梗,问道:“青云宗上下同心,为什么不和青云宗互相扶持?”
“我已被逐出青云……”云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兰玉打断。
“我们相识十一年,那三个月仅仅是十一年中短暂的一部分。我承认我因为那三个月的事头脑发热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冷静下来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师兄清楚,师父清楚,掌门师叔也清楚。
“你还会回青云宗,我知道的,”说到这里,谢兰玉眼眶微红,“师姐,我们义结金兰时发过誓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临听着少女真诚的话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温可雅带来的不是一般的灾难,她如何忍心牵扯上青云宗的同门和云国的百姓。
用她一人浪迹天涯,换得千万人平安,这笔买卖很划算,她不觉得亏。
良久,云临恢复平静,抬手替少女擦去眼泪,缓声道:“你又怎知你没与我有难同当?”
少女微滞,眼神茫然。
“照顾好师父,省去我牵挂,这便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云临温和地笑了笑,“你在青云宗要好好的,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洗清我的冤屈……”
谢兰玉哑声问:“掌门师叔知道吗?”
云临背着手走到山崖边,夜风吹起宽大青衣,仿佛要乘风而去,飞升成仙。
她回头笑看少女,温柔而又坚定道:“几位师叔是知道的,我想师兄也猜到了什么。你不要怪他们,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兰玉,修行之路不是一条坦途,我们会遇到数不清的挫折与磨难。
“现在我遇到了修行以来的最大困难,我可以让几位师叔抱我过去,但是我更喜欢自己碾碎这个磨难。
“这是我的劫,也是我的机缘。大道之行,始于自身,被人抱过去那不叫修行。”
两人说话的功夫,景容已经把白家老祖的骨灰用布装好。
几人原路返回寻找崔夫人,再由着崔夫人带路来到白家老祖的坟前,将骨灰重新安葬。
想到这位生前降妖除魔的大修行者,死后却成了精怪鬼煞作恶人间,众人不免唏嘘一叹。
江常曦叹息道:“青阳白氏自紫英真人始盛,又亡于紫英真人,老天爷仿佛给青阳白氏开了一个玩笑。”
白戟大将军高官显爵不假,紫英真人虽无官爵傍身,但到底是造福一方的大修行者,难道就不值得白家后世子孙骄傲?
众人没有御剑下山,而是选择拾阶而下,一边赏夜色一边畅谈道法。当然,主要是景容、云临和江常曦三人论道。
谢兰玉因为刚才和云临的对话,情绪低落。穆不迟则是因为年纪尚轻,没有形成自己对道的见解,插不上嘴。
他百无聊赖地低头走路,数过一层层石梯,看见其中几层石梯上有纹路时,不轻不重地唔了声。
“上面画了什么?”他半蹲着身子,仔细辨认歪歪扭扭的字画,发现他不认识这些字。
他的举动吸引了正在论道的三人。
景容踱步至他身边,借着月光勉强看清地上的字体,说道:“是大篆。”
“大篆?”好好的登山石梯上怎么会刻有大篆,云临来了兴趣。
她快步走到景容身侧,仔细辨认,缓声道:“先主春平君……”
后面的字被打磨掉了,她实在认不出来。
“看来这原是块墓碑,”谢兰玉面露疑惑,“可是墓碑为什么不立在墓前,倒在这儿做让人踩踏的石阶?”
江常曦用力拍了拍崔夫人的肩膀,冷笑道:“这你该问崔夫人。”
崔夫人脸色煞白,哆嗦道:“不是我,是老爷的主意。”
山顶破碎的墓主是何人,眼下众人也明白过来。
云临缓声道:“荆国公子春平君,座下门客三千人,盛极一时,与其兄争荆国国君位,败后自刎谢罪。”
江常曦接着她的话说:“春平君薨后,尸体被国君吊悬城门,其麾下刺客赵荆拼死带走春平君尸身,不知所踪。”
荆国公子春平君,生前差点无人收尸,死后又被强认作白戟大将军,惹上飞来横祸曝尸荒野,实在可怜。
穆不迟感叹道:“春平君定是宽待门客之人,否则赵荆不会冒死为他收尸。”
谢兰玉提议:“师姐身上有伤,这春平君的墓,缓些时间再修也不迟。”
江常曦揽住云临的肩膀,贼兮兮地笑,“那肯定要先紧着活人。”
众人抵达山脚时,太阳正好冒出半边头,金光撒向山岗碧波。
景容带着崔夫人去往青阳县府衙,江常曦同云临回了白岩落脚的客栈,跟她们一起来的还有谢兰玉和穆不迟。
客栈中已无白岩的身影,据掌柜说昨晚县衙的人找来,白家小郎君被下了狱。
云临回房后倒头就睡,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她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她很久没这般放肆的休息过了。
云临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向坐在烛堆旁看书的江常曦,打着哈欠问:“用过饭了吗?”
“等你呢,”江常曦斜了她一眼,“他们走了。”
云临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问:“多久走的?”
“一个时辰前,”江常曦合上书,“玄羲散人传来云王圣谕,要他们带崔夫人和白岩回云都受审。”
云临弯腰穿布鞋,眼神黯淡道:“这样也好。”
江常曦嗤笑一声,长臂一展,将桌上被她胳膊肘挡住的药瓶和碎银子,扫到云临看得见的位置。
“都是他们留给你的。”
云临扫了眼桌上的瓶瓶罐罐,嘴角微微上扬,一蹦一跳地出了房门,朝楼下大堂走去。
江常曦捂着脸跟在她身后。
真是没眼看。
云临坐在桌前朝她招手,兴奋地问:“咱们吃什么?”
“你请客?”
“当然!”
听云临说要请客,江常曦毫不犹豫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外加一小盆米饭。
小二劝道:“我家的菜分量很实诚,两位姑娘不如……”
“不怕,我们吃得完。”秉着宰云临一顿的想法,江常曦豪气地挥手。
堆在盘子里冒尖尖的四菜和一大碗汤菜端上来后,豪爽的江常曦瞪着眼睛吞咽口水。
吃到后面,江常曦将鸭腿塞给云临,贴心道:“你受伤了,要多补补。”
云临端起盘子,反手就把剩下的酱肉全倒进江常曦的碗中,关切道:“打白工辛苦了,这是你该得的。”
“不辛苦不辛……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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