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抵达竹叶镇外,周二满和徐三眼神中的惊恐就没变过。
他们生于天狼镇,长于天狼镇。
在他们眼里,天狼镇里都是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侄儿侄女,大家都是一家人。
周家名义上为天狼镇之主,实际上是天狼镇的大家长。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后浦县县令和百姓也该是这种关系。
没想到当瘟疫降临,身为父母官的后浦县令只会庇佑乡绅地主、有用的工匠,抛弃其余他所认为的“无用”之人,让他们自生自灭。
明明是炎炎夏日,周二满和徐三却觉得背脊发凉,互相依偎搀扶着。
周二满惊惧地扫过竹叶镇外竖起的高大栅栏,喃喃道:“太可怕了。”
温可雅透过云临的眼睛,看见带有倒刺的栅栏,将竹叶镇的陆地团团围住,切断里面的人从任何路径逃脱的可能性。
有扎围墙的功夫,都可以建造轻、中、重瘟疫隔离区了,然后再安排守在路口的大夫为病人医治。
温可雅无语望天:“连我都知道堵不如疏,关着他们,瘟疫又不会消……”
话音戛然而止,温可雅微怔。
是啊,把得了瘟疫的人关在一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等他们都死光了,瘟疫不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吗?
可是这是一千多条人命啊,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要选择最不负责任、最作践人的方法?
“放我出去,”骨瘦如柴的手穿过带有倒刺的栅栏,顷刻间被扎的鲜血淋漓,“大老爷,我没得瘟疫。”
“阿娘,我要阿娘……”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们,让我们出去吧……”
“我好饿,我想吃东西。”
“贱皮子,给老子闭嘴。”
乡兵们面覆浸满药汁的面巾,手握皮鞭抽向一只只象征着对生具有强烈渴望的手,哀叫声不绝于耳。
“再吵吵老子放火烧死你们。”
“军爷饶命啊,饶命啊军爷……”
云临自来到竹叶镇外就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惨景,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变成面无表情的愤怒。
她大拇指向上一提,不定剑“啪嗒”一声出鞘。突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浇灭她的杀意。
江常曦轻声询问:“决定好了?”
云临轻应一声,将不定剑绑回背后,揣着手走向竹叶镇,语气坚定:“我自世间中来,自然该到世间中去。”
师父教她的第一课,她谨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
“那我也来,”江常曦吊儿郎当地跟在云临身后,“不过我可是不是为了世间。”
当她得知南诏大祭司石婼追着云临不放的原因时,她就知道云临和她不同。
云临长在仙境般的青云宗,远离尘嚣。
十四岁入世,养伤两年,算起来她真正入世也就两年而已。她走过的路不多,看过的人间悲惨与倾轧算计也不多。
因此她由己推人,认为尘世间人与人的关系,便该和青云宗一样敬老怜幼、相亲相爱。
殊不知青云宗才是人间难得的净土,让她可以保持一颗干净澄澈的稚子之心,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每一个人。
曾几何时,她也如鬼仙人笑话景容那般笑话过云临,认为青云宗对她庇佑太过,将她养成只知光明不知黑暗的天真痴儿。
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置身于风城的权力漩涡,修仙道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以及为自己加码。
她心有旁骛,终究不是能得道成仙的人。
最初与云临相交,除了因为救命之恩这一层关系,也因为她青云之骄的名号、独一无二的五灵根。
修者皆称她将秉承天道意志,成为千百来年的第一位仙。她与注定要成为仙的人交好,总归是利大于弊。
后来,和云临熟识之后,她才明白她不过是被大慈悲、大怜悯吸引而来,向往简单和善的浊世俗人罢了。
若有一天,她不再是风城少主,不再拥有尊贵的身份;若有一天,她性命垂危,生死攸关……
旁人或许会离她而去,但云临还是那个视她为知己好友、会为她赴汤蹈火的云临。
所以今天她愿意管这闲事,不是为了世间,不是为了竹叶镇千余条人命,而是为了全她善心。
这是她对她的赴汤蹈火。
“行善事论迹不论心,”云临停下脚步等她,“为了什么有何要紧?”
徐三瞅了眼并肩走远的两人,紧张地问:“满哥,咱去吗?”
周二满犹豫了一会儿,望着坚定前行的女子,心中顿时生出无限勇气,握拳道:“两个姑娘都能为不相干的人两肋插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被她们比下去?”
徐三吞了吞口水,踌躇不决:“她们是仙人,进去肯定没事,”他顿了顿,“我染上瘟疫死了就死了,万一你染上瘟疫,伯母和天狼镇可就没主心骨了。”
“呸呸呸,乱讲什么?”周二满没好气地啐了声,拍了拍徐三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咱们进去后紧紧跟着她们,应该不会出事。”
“可是……”
周二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别可是了,大哥还在里面,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我娘早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我死了她也不会心痛。至于天狼镇……叔伯婶子们抬举我,其实有我没我都一样。”
把守竹叶镇是一个苦差事,保不定就有感染瘟疫的风险。听完云临的请求,负责管理乡兵的校尉与副手两两相望,皆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见过为了活命,忍着被倒刺扎手的痛也要翻逃出来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主动要进去的。
“女娘要进去?”副手连问两次,“女娘刚才说要进去,进竹叶镇?”
校尉微微怔愣,打量起云临的穿着,轻嘶一声:“女娘是仙人?”
“仙人二字不敢当,不过普通一修士罢了,”云临谦虚道,“竹叶镇瘟疫肆虐,总不好见死不救。”
校尉“哦”了一声,转头看向衣衫精美的江常曦。
此人满身绫罗,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和身旁散发出从容平和的青衣少女全然不同,不像修士,更像是权贵人家的女娘。
他看向江常曦,惊讶道:“女娘也要进去?”
江常曦正要回答,叫嚷声自身后传来。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姗姗来迟的周二满拖着生无可恋的徐三凑上前,“我们也进去。”
江常曦眉眼一沉,训斥道:“一边玩去,别添乱。”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周二满急得直跳脚,“我大哥还在里面,我要去找我大哥,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凭我是你姑奶奶。”
“我认你你才是,现在我不认你,”周二满耍起无赖,“我不管,我一定要进去。”
“你进去能做什么?你会把脉还是会煎药?我们有灵气护体,你有吗?”军营中历练过的江常曦是吵架好手,语速极快,周二满没找到机会插嘴。
“你要是感染瘟疫,我们多照顾一个你就算了,天狼镇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徐三拉住周二满,从中劝和:“满哥,姑奶奶说的有道理。”
“你怕死别扯上我,”周二满挣开徐三的手,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我就是要进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江常曦无语至极,大喝一声:“周二狗!”
周二满粗声粗气纠正道:“周二满!是周二满!”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云临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周二满说:“你要是真想救你大哥,就赶紧去拉几车药过来。”
“对呀,竹叶镇现在肯定很缺药,”徐三眼睛一亮,“满哥,咱们与其去帮倒忙,不如在外面帮正经忙。”
周二满闻言安静下来,垂眸不语。
这些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不进去,她们怎么知道哪个是他大哥。
他不学无术,不代表他傻。
云临是怎样的人他能看出来,一视同仁是优点,但在此刻,这个优点落在他眼里和缺点没区别。
周二满思忖片刻,提了个要求:“那你发誓,进去后要先找到我大哥,尽心尽力医治我大哥。”
“好。”周二满提供几大车药,这个要求不过分。
云临指天起誓:“皇天在上,弟子云临入竹叶镇后,必先寻找周二满大哥……你大哥叫啥来着?”
“公孙惜花,”周二满在公孙大和公孙惜花中纠结许久,他怕老天爷只认大名,最终选择后者,“我大哥留着络腮胡,脸上有道疤,很好认的。”
江常曦脑海中浮现出她叫一声公孙惜花,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刀疤壮汉应答时的场景,脸上顿时出现几条裂缝。
云临一如既往的平静,接着刚才的话说:“弟子必全力救治公孙惜花,若违此誓,弟子修为倒退,感染瘟疫,不得……”
“够了够了,”周二满打断她的话,咕哝道,“倒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
看完这出闹剧,校尉再次确认:“两位女娘真要进竹叶镇?”
云临轻轻点头:“是。”
校尉恐吓道:“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们,进去了要想出来,那可就难了。”
“啰嗦什么?”江常曦抽出银鞭迎风一抖落,卷住云临的腰身,足尖轻点,带人越过高大栅栏,“周二满,三天内我要看到药。”
周二满沉默不语,徐三替他回答:“放心吧姑奶奶,包在我哥俩身上。”
聚集在竹叶镇外围的大多都是尚未感染瘟疫的人,他们静静地盯着从天而降的两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哪怕听见刚才的对话,他们的眼神依旧麻木,如将死之人一般,并不相信这两位年轻的姑娘有能力解决瘟疫。
不知是谁喊了声“散了散了”,人群便稀稀拉拉散开,或躺或坐在栅栏旁边。
靠这个两个小姑娘,还不如指望乡兵漏点粗饼给他们更实在。
“老人家,敢问镇上的大夫……”云临蹲在一老者身前,温声询问。
老者掀起眼皮,一双浑浊的眼睛古井无波,他摆了摆手,示意云临去问别人。
江常曦站在一大汉面前,正要开口,大汉先抬起头看着她,不屑地轻嗤:“小女娘,进来也是送死,别忙活了。”
江常曦没跟他吵,转头问下一个人。
两人一连问了十几个人,不是摆手称不知道,就是冷嘲热讽她们不自量力。
江常曦气得发抖,恶声恶气道:“这样赖活着,还不如死了。”
“这也不怪他们,是后浦县令把他们变成了这样,”云临轻叹一声,“罢了,我们自己去找那大夫。”
靴底碾过竹叶镇街道上的沙石,江常曦回头看了眼死气沉沉的人,深吸一口气后,还是结印为他们套上一层结界。
“口是心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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