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要我的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青衣女子右手执剑、左手抱娃,款款走来。
江常曦低声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这里有我,你快进去。”
一夜过去,公孙惜花在解毒丹的作用下已然痊愈,精神抖擞地冲云临抱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公孙大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他扫了眼院子里的人,拔出腰间佩刀,掷地有声道:“公孙大一身武技,但凭姑娘吩咐。”
“我救你是受周二满所托,算是银货两讫,也是为自己立下的毒誓,公孙大哥不必客气,”云临微微一哂,“而且,我救人不是为了回报。”
她未穷苦潦倒到需得独善其身的境地,亦未显达到拥有兼济天下的能力。
路遇不平与苦难,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遵从本心,略尽绵力。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也是她的修心之旅。
云临放下罗妞妞,收起笑容。
她手执长剑,一丝不苟地扫过怒发冲冠的江常曦,羞愧掩面的罗老大夫,眼神轻蔑的陆重,满是感激之意的公孙惜花,以及——
从院子里绵延到院外街上的乌泱泱人头。
他们仰着头,齐刷刷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她,如看神明般谦卑而又自我。
他们的眼神中积蕴了渴求得到神赐的敬仰与卑微,也存在着势在必得的贪婪与残忍。
如果她肯毫不犹豫的舍血救人,那必然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他们将匍匐在她脚边,奉她为仙,高呼仙临凡尘,庇佑苍生。
如果她不肯,他们现在的谦卑将化作扎进她身体的利刃和铁锤,敲骨吸髓。
直到瘟疫散去,直到她的身体流不出一滴血,于奄奄一息之际时得到他们的一声叹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临嗓音清冷,重复来时的第一句话:“你们想要我的血?”
“云临!”江常曦拿不准她的意思,恐她心软胡来,言语之中满是警告之意,“莫要胡闹!”
竹叶镇千余人的命算什么?在她眼里,还不如云临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她要是脑子一抽,真想舍血救这些自私自利的人,那就别怪她封了她的修为,把她捆回落霞散人面前,让落霞散人狠狠地打一顿这个脑袋犯病的蠢姑娘。
院子里的人纷纷跪地叩首,哀嚎声此起彼伏:“求云仙人赐血,救救我们吧。”
“我家四代单传,若仙人不肯救治我儿,我家就要……就要断子绝孙了。”
“只要仙人愿意舍血救我的孩子,我这条命都是仙人的。”
“云仙人大德,竹叶镇上下将谨记在心,必著书立传宣扬仙人的大恩。”
“上苍降祸竹叶镇,又指引云仙人来到竹叶镇,这都是天命。还请云仙人顺应天命,舍血救人!”
及至最后,众人齐声高呼:“还请云仙人顺应天命,舍血救人!”
如同海上狂风起,吹来一层又一层声浪,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层层叠叠,循环往复,不死不休。
“还请云仙人顺应天命,舍血救人。”
“还请云仙人顺……”
“都给姑奶奶闭嘴!”听得心烦,江常曦甩动银鞭。
砖石地面上瞬间出现一道直通地下十丈深的裂缝,隐约可听见来自地底的流水声。
跪在院中的人瞧见这一幕,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后面不知情的在问过前面人之后,也逐渐没了声音。
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如今还在竹叶镇中的陆氏辈分最长者,竹叶镇人皆唤他一声三太叔公。
他跪在地上作着揖,劝道:“姑娘,这是竹叶镇与云仙人之事,况且此事对云仙人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您又何必从中阻拦?”
江常曦口吻嘲弄:“百利而无一害?老先生倒是说说,这利从何来?”
三太叔公不疾不徐道:“我观姑娘方才那一鞭,想来姑娘同云仙人一般,也是位修行者,自然明白成仙之难。
“云仙人若舍一己之身而救竹叶镇一千三百余人,我等必不会袖手旁观。愿为云仙人日夜焚香祝祷,将此大功德上达天听,助云仙人早成真仙。
“敢问姑娘,这算不算利?”三太叔公反问,好像云临捡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便宜。
云临垂眸,平静地看着三太叔公,再一次重复来时的第一句话,只不过比之前多加了一句话:“老先生的意思就是那一千三百余人的意思吗?你们真的想要我的血?”
“云仙人前脚刚至,后脚上天便降梦,实乃天命注定,”三太叔公抚须道,“况且,竹叶镇遭此番祸事,焉知不是上天对云仙人的考验?”
江常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终是忍无可忍,指着老头的鼻子破口大骂:“看你年纪大叫你一声老先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配称先生二字吗?
“老匹夫,你竹叶镇有瘟疫是你竹叶镇自己的报应,有本事你怨天去。
“把瘟疫归结于一个女子,在此狗吠乱叫,意图逼死无辜之人,实乃无能狂怒、心肠歹毒的腌臜之徒。”
自打上了年纪,同辈份死的死,三太叔公走哪儿都是被人敬着尊着,这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姑娘指着鼻子骂。
他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涨成紫红色,训斥道:“小小女子,言辞粗鄙不堪,连尊老之德都忘了不成!”
“小小女子?你宋国天子见了我都要礼遇有加,唤我一声江少主,你却道我只是小小女子。”
江常曦下巴微扬,阴阳怪气道:“怪我失言莽撞,不知小小竹叶镇出了您这么一号人,竟是比宋王还厉害三分!”
三太叔公指着江常曦的手直发颤,半天只说出一个“你”字,又羞又惊,终是气血不顺,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跪在三太叔公身后的壮年人赶忙接住老人,他们忌惮江常曦未言明的身份和她厉害的嘴皮,不敢与她正面对上,便将目光都放在云临身上。
“云仙人不愿救人便罢了,为何指使那位姑娘侮辱我家尊长?”说话的人一袭粗布白衣,文质彬彬,似乎是位读书人。
陆重瞅了他一眼,轻嗤道:“阿兄近来胖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阿兄。”
他轻拍脑袋,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戏谑道:“是我记性不好,忘了主家离开前没来得及带走库中白面。阿兄最近不用吃纸上饼,当然会长胖。”
原以为陆重只是随口编故事,没想到竹叶镇中真有如此奇人,云临的视线落在读书人身上,满是失望之色。
向学之心值得敬佩,但他学了这么多年却仍不知是非曲直,纵然将来有幸被举荐为官,亦是鱼肉乡里的一大祸患。
陆重的讽刺没停:“只是阿兄肚子吃饱了,怎么还头脑发昏?我在此处看了许久的戏,都没看到你说的那出‘指使’大戏。”
“陆轻,你也是陆家人,”白衣书生咬牙切齿,“可别学旁人,做胳膊肘往外拐的糊涂事。”
陆重的眉眼瞬间沉下来,目光阴冷。
白衣书生只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仿佛有一条湿冷的蛇自领口钻入,在他的背脊上缓慢爬行。
陆重忽的轻笑一声,收回视线,一字一顿:“阿兄请记好,我名唤陆重!”
与轻相反的重,贵重的重。
云临望向远方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少女的声音在灵气加持的情况下,钻进众人耳中:“你们说上天降梦,告诉你们我身怀灵血,可治瘟疫。
“暂且不提我是否真有灵血、我的血是否真能解瘟疫之症,只说你们要我献出一千三百余滴血。
“据我所知,这一千三百余人中,身患瘟疫者约有五六百人。你们开口便要一千三百余滴血,究竟是为了瘟疫早些散去,还是为了别的,你们心里清楚。”
被戳中龌龊心思,不少人恼羞成怒,胡搅蛮缠地说:“你贪生怕死不想救人,还明里暗里指责我们,实在是枉为仙人。”
“现在我们没得瘟疫,也许只是还没发病而已,万一等你走了我们发病了怎么办?”
“就是!多给点血怎么了?最多昏迷几天,又不会死。”
“这可是天命,仙人难道要违抗天命?”
也有部分人羞愧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然而,有时候不言语,本身就是一种认同。
但凡有一人为她说话,但凡有一人不是这种理所应当的态度……云临心寒无比,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不是宋人,也没受过宋人恩惠,宋人的命与她何干。
或许在治好公孙惜花后,她就该直接离开,离开竹叶镇。
“常曦,”云临微阖双目,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我们走吧。”
这些人不值得她救。
“好!”江常曦喜上眉梢,掷出银鞭飘浮于空中。
得知她们要走,跪下的人哪里甘心,赶忙上前欲拦。
江常曦忍他们多时,眉头都不皱一下,挥袖扫开众人,又立起一道青蓝屏障,隔开众人。
云临走到罗老大夫身前,拱手问道:“老先生可愿随我们一起离去?”
罗老大夫轻叹一声,说道:“老夫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就不出去了。”
他顿了顿,抬手招来罗妞妞,哀求道:“我儿与儿媳上山采药,不幸坠崖身亡,独留下妞妞与我作伴。
“妞妞还小,不该死在这里。烦请仙人为妞妞寻个积善之家,我也就放心了。”话音刚落,两行清泪落下。
罗妞妞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抱着罗老大夫的腿直哭:“我不要离开大父,我不要离开大父……”
江常曦走到三人身前,单手抱起哭闹的妞妞,说道:“与其把妞妞托付给不知底细的人,不妨让我带她回家。在下父母皆为纯良之人,必会善待妞妞。”
罗老大夫提裳跪倒,感恩涕淋:“姑娘大恩,老夫唯有来世再报了。”
“老先生快快请起。”
总归是最后一面,两人留了点时间供祖孙二人告别。
云临看向斜倚门廊,面上总是露出桀骜不驯模样的粗衣少年,笑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
经此一事,她倒觉得他比镇上人要纯粹许多,不该和那些人一起烂在这里。
少年歪着脑袋,满是灰尘的脸庞依稀可瞧见俊郎容颜,笑嘻嘻道:“我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命格轻贱,你不怕沾上霉运?”
她从名满天下到沦为天下笑柄,从合境中品直堕起境上品,五灵根丢失其中之四,担了打伤尊长的罪责,被逐出师门逐出云国,谁比谁霉还真不好说。
“我连天命都不信,还怕霉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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