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
一向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少年语速快而生硬,细听可发现藏在其中的惊慌。
陆重怕她热心过头闯入屏风后,赶忙将落在席子上的衣服披在肩上,坐姿也由箕踞改为盘腿而坐。
“好吧,”云临没多想,留下这句话便坐回桌前,“要是有够不着的地方,你可以叫我帮你。”
听着脚步声远去,陆重肩膀一耸,上衣自然而然掉落。他背对火光,竭力扭过头想查看背后的伤。
奈何人的脖子很脆弱,不能像鸟雀一样来个大旋转。他只能勉强看到肩胛骨以上的地方,有一大片淤青。
这还仅仅是他能看见的地方。
陆重不耐烦地轻嗤一声,他绝对是脑子有病才会去看背后的伤。
被七个人围着踢,背后的伤到底怎样他心底没数吗?简直是多此一举。
陆重将整瓶跌打药倒在掌心,像搓澡一样来回擦过整个后背。
药见效很快,火辣辣的痛感阵阵袭来,陆重抬手解下束发的布带咬在嘴里,保持整个人趴在席子上的姿势。
“痛就叫出来,”罗老大夫顾忌着瘟疫,只在门口喊,“别闷着。”
“不痛不痛不痛!”
虽是一连三个不痛,但他到底痛不痛,众人心中还是有数,默契地选择没有拆穿少年的倔强。
晾了快小半个时辰,痛感渐消,陆重慢悠悠地爬起来,捡起衣服正要穿上,喉咙处却传来一阵腥甜。
还没等他穿好衣服,腥血“噗”的一声喷涌而出,腹腔传来剧烈的疼痛,似刀搅一般。
少年闷哼一声,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在席子上。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屏风后的动静,云临关切询问。
陆重张着嘴巴,血水顺着下巴向下流淌,接着便是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趴倒在席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少年的脑海中闪过他被四个人抱住四肢,陆三郎不留余力打在他肚子上的那几拳。
只断他一条腿,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云临匆忙绕过屏风,只见陆重吐血晕厥。
晕厥之前,少年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只有右手插|进袖管,精瘦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
少年后背新伤旧伤纵横交错,大片淤紫血团触目惊心。
云临秀眉微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满身的伤不像十六七岁的少年,倒像久经沙场的士兵。
施未言放下手中笔,问道:“他还好吗?”
罗老大夫忍着骨痛走到门边,关心道:“他怎么了?”
云临跪坐陆重身旁,双指覆上他的手腕。少年的脉搏飞快跳动,不似常人不紧不慢的脉搏。
“不清楚。”云临回答两人的问题。
由于不知道陆重吐血的原因,云临不敢挪动他。
木灵气汇聚于手掌,云临有一搭没一搭抚过少年的脑袋,企图用象征生的木灵唤出少年的生气。
少年求生意志格外坚定,不多时陆重费力睁开沉重的要死,气息奄奄道:“肚子……”
伤情过重,吐出这两个字,陆重再次陷入昏迷。
云临小心翼翼地将陆重翻了个身。
少年苍白的面色被昏黄烛火中和,看上去有了些活人气,前提是忽略他脸上的干涸血迹和青紫伤痕。
根据陆重的提示,云临把手轻轻搁至少年的腹部,温暖灵气透过肌肤渗入少年的五脏六腑。
既是诊断,也是修补。
“内脏破裂,腹腔出血,”云临眉心皱成一团,“打他那人下手未免太狠。”
门外的罗老大夫一惊,颤颤巍巍地便要往里走。
江常曦恰好捧着空药碗回来,听施未言讲完经过后将人拦下,劝抚道:“陆重现在身子弱,老先生进去看他,万一把瘟疫传染给他,岂不是雪上加霜?”
罗老大夫明白她说的不假,坐回廊下抚须长叹:“这孩子命苦,那群小崽子也真不是个东西……”
施未言来到屏风后,云临正在用为数不多的灵气修补少年的内脏。
听着老人絮絮叨叨的指控,望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躯,施未言仿佛看见被丢进乱葬岗的寒烟——杜家的舞姬。
寒烟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被杜峥赏了匹云纹白缎,只是用杜峥赏的云纹白缎做了身白裙,只是穿上白裙跳舞给她和杜峥看,只是得到杜峥地一句称赞。
“寒烟寻常时候便已容色倾城,却不知翩翩起舞时,才是真正的冠绝天下。”
然后,她被杜峥的宠婢们针对,精神上受到言语的奚落与辱骂,身体上遭受虐待。
杜峥知道寒烟被欺负,却不管不问,放任她们欺负她。
宠婢们越发放肆,手段更加残忍。
她们毁去寒烟引以为傲的容貌,挑断她的脚筋,让她再也跳不了舞。
寒烟忍受得了精神和身体上的折磨,唯独忍受不了再也跳不了舞的酷刑,最终选择吞金自尽。
等她知道寒烟的遭遇时,寒烟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面对她的质问,杜峥告诉她,他最喜欢看下贱人之间互相倾轧,这比朝堂上的党同伐异要有趣许多。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她们,不管她们怎么闹怎么斗,只要他一句话,她们的一切行为都会显得极为滑稽可笑。
曾经她以为这叫“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渐渐地她知道了,命不是不由人,只是掌控命的人不是命的主人。
施未言轻叹,从随身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
“归元回春丹!”
云临的目光落在药丸之上。
这种丹药唯书院独有,功效和青云宗的护心丸类似,但比护心丸的药效更好更温和。
当然,炼制起来也就更麻烦。
她原想着用灵气温养陆重的内脏后,便把师兄几人留给她的护心丸喂他吃下。
眼下有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会选择药效更好的归元回春丹。
云临接过施未言递来的药丸,掰开陆重的嘴巴,强硬地将药丸塞进去。
温可雅心痛地大呼小叫:“你是不是傻,明明护心丸也可以,干嘛给他吃归元什么丹。”
“什么?”云临不太理解温可雅的话。
温可雅痛心疾首道:“等施未言离开,你自己留着归元丹,把护心丸给他吃不香吗?”
云临更不能理解了,讶异道:“你是要我用护心丸替换归元回春丹,然后把归元丹据为己有?”
温可雅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护心丸也可以救他,双赢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听她洋洋自得的语气,她莫不是认为她是个大聪明鬼?云临无语望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阿云,阿云?”施未言伸手在云临眼前晃了晃,云临从识海中醒神,“阿云,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我去问常曦他们喝药后的情况。”
“好。”
施未言离开屋子,她需要和人说说话,来缓解此刻的情绪。
江常曦往炉子里送柴火,问道:“他还好吧?”
“死不了,”施未言坐在她身旁,“他们吃药后有什么反应?”
施未言问的是瘟疫病人,江常曦把她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瘟疫病人没有像上次吃药后疼得满地打滚,但是针扎骨头的痛感,比上次喝药后减轻的程度少了近一半。
“吃药后不痛,但是病症没减轻?”施未言闻言一怔。
这次的药是在罗老大夫那张方子的基础上进行改良过的,特意加了止痛的延胡索和具有麻醉功效的祖师麻。
两味药加进去减缓了服药后的痛苦,却同样降低了治疗瘟疫带来骨痛的药效。
可是她和云临配药时明明再三斟酌过,确保所用的药材不会相克从而导致药效降低。
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施未言缓缓起身,说道:“我去看看他们。”
云临掂着个铜盆出来,恰巧看见转过走廊的那一抹白,疑惑道:“她去哪儿?”
“看病人。”江常曦扇着蒲扇。
云临“哦”了一声,拎起炉子上的水壶往铜盆里倒。
她端起盛满热水的铜盆走回屋子,从架子上取下一张白帕子,打湿水后替陆重擦拭黏腻的身体。
夜风穿堂而过,没有灯罩的烛火飘摇欲灭,打在少年的身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柔和许多。
帕子抹过少年血迹斑斑的脸庞,顷刻被血染红。将其放回热水中浆洗,透明的水也变成淡淡的粉红。
云临双手拧干帕子,散发出热气的帕子覆上少年的脖颈,沿着锁骨一路向下,来到少年的腹部。
别看少年瘦弱,却是有四块腹肌的人。哪怕是隔着帕子,她也能感知到少年的腹部很有力量。
云临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肚子,虽被宽大青衣遮住,可是她有六块腹肌哦,比他多两块呢!
“喂!”她的手一直搁在陆重的腹肌上,温可雅看不下去了,“你是令秋哥哥的人,不可以移情别恋。”
她从未留情,何谈别恋?
“我看是你喜欢沈令秋吧?”云临边洗帕子边和温可雅说话,没注意到陆重的眼睫微颤了几下。
温可雅立即大声反驳:“我才没有!我是替令秋哥哥看着你,我只想看你和令秋哥哥在一起!”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叫什么吗?”云临将陆重翻了个身。
温可雅粗声粗气地说:“什么?”
“做贼心虚。”
“我没有做贼心虚,没有!真的没有,我才不是做贼心虚!喂,你听见没有……喂……”
云临对温可雅的喊叫充耳不闻,思绪离开识海,专注地为陆重擦拭身体。
“归元回春丹果真不凡,他心跳都快了不少。”云临欣喜道。
陆重依旧紧闭双眼,只是心跳得更快了。
将他前后都擦拭一遍后,云临出去换了盆干净的热水,重复之前的动作。
第二遍擦拭完后,陆重身上的血腥气淡了不少,云临拍掌道:“大功告成!”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像条死鱼一样任由云临来回翻转,最后保持平躺姿势的陆重轻出一口气。
他摸了摸滚烫的耳朵,不由得庆幸屋内光线昏暗,她看不见他通红的耳朵。
陆重正要翻身侧卧,哪知远去的脚步声渐近,他只好继续假寐。
云临跪坐少年身旁,嘟囔道:“除了师兄师弟,我还没替别的男子上过药。”
陆重登时如临大敌,肌肉紧绷,想着他该以怎样的状态自然醒来。
“算了,医者眼里无男女之别。”云临又将陆重翻了个身,双手抹满药酒覆上少年背部的淤青。
常年握剑习武的缘故,少女的五指略带薄茧。她用了推拿手法,粗糙的指腹紧贴少年的背揉搓,保证药酒渗入肌肤,活血化瘀。
陆重睁开眼睛,目光穿过散乱的发,静静地看着神情专注的青衣少女。
良久,他心底暗骂一声。
操!他癞·虫合·蟆想吃天鹅肉,他下贱,他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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